1789年5月5日，法國國王路易十六在巴黎西郊凡爾賽宮熱烈歡迎三個等級代表的到來。代表們忙于和平商談，希望通過古老的三級會議和平而穩妥地解決困擾王國已久的財政問題。在代表們的心目中，路易十六是一位仁慈的君主，沒有人會想到國王將在四年后被送上革命廣場的斷頭臺。

舊制度時期的父王傳統

        大革命前，“父王”觀念一直是法國政治的重要傳統。法國人認為，國王和臣民之間是一種虛擬的家庭關系，好的國王是慈祥的父親，而好的臣民則是忠誠的子女。在這一理念的影響下，即使是在大革命前表達不滿和訴求的陳情書中，人們都宣稱“國王是民眾的父親和法蘭西的再造者”，“一個正直和善良的國王就像孩子們的父親”，并堅定地認為“親愛的父親一定會幫助孩子們”。

        路易十六自繼位起也被寄予了“父王”的希望。十五年間，他在法國公眾面前一直擁有良好的形象，被認為是一個寬厚、沉著，甚至有些優柔寡斷的人。自幼受到的良好宮廷教育，讓他顯得虔誠而循規蹈矩，與專斷好戰的路易十四以及放縱奢靡的路易十五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人們經常將路易十六和亨利四世、路易十二相提并論，前者因為結束了漫長的宗教戰爭而被冠以“偉大”之名，后者則因減稅而被譽為“民眾之父”。不僅如此，人們認為，四加十二恰恰等于十六，這寓意著路易十六對兩位先王事業的繼承。所以，雖然從18世紀80年代開始，路易十六的政府已經一步步滑向破產的邊緣，王后瑪麗?安托萬內特更因為項鏈丑聞而聲名狼藉，但是，直到1789年三級會議召開，舉國上下仍然將路易十六視為體恤臣民的“父王”。

從父王到公民國王

        1789年法國大革命爆發以后，《人權宣言》為法國帶來了出版自由。法國新聞業空前發展，報刊數量和發行量增加了數倍。許多政治人物開始通過媒體發聲，法國公共輿論越來越政治化。在大革命的最初兩年，革命媒體將矛頭對準了貴族、廷臣和教士，認為他們是禍國殃民的罪魁禍首，并用漫畫的形式對他們進行了尖銳的諷刺。

        比如，在一本名為《捕獵無恥和兇惡的野獸》的小冊子里，宮廷貴族被描繪成豹子、狼、狐貍和老虎等野獸，藉此諷刺了他們的貪婪和兇惡。路易十六本人卻保留正常的人類形象，這表明在當時的輿論里，路易十六是個好國王，法國的問題都是國王身邊的壞貴族造成的。

        雖然，輿論的矛頭沒有指向路易十六，但是革命的理念卻悄悄地改變了“父王”的傳統。例如，在漫畫《三個等級在三級會議中和諧地聚會》中，三級會議的代表們（教士，貴族和市民）被放在整幅畫的中間，右邊圓柱上是時任財政大臣的內克爾和法國歷史上著名的大臣科爾伯和敘利，而法國近代三位偉大的君主路易十六、亨利四世和路易十二卻只被安排在了左邊的圓柱上。

        一方面，這幅版畫表現了民眾對路易十六及其首相內克爾仍然抱有厚望，另一方面，卻說明人民主權意識已經興起，因為畫面最重要的位置不再預留給權高位重的國王和大臣，而是法國人的代表——三個等級。與此同時，法國輿論還提出，希望路易十六做出表率，成為法國公民的榜樣。因此，路易十六在革命初期的形象已經由“父王”逐漸轉向了“公民國王”。而下面這幅戴著象征“自由、平等、博愛”的紅白藍三色帽徽，手持法律之劍的路易十六騎馬像就是“公民國王”的最佳體現。

        然而，路易十六熱愛國王的權威明顯超過公民的身份。雖然他多次在公開場合宣布支持立憲會議，但并不甘心就此喪失權力。1790年11月27日，制憲會議通過法令，要求教士宣誓效忠國家、法律和國王，很多忠于羅馬的教士拒絕宣誓，引發了法國天主教會危機。虔信天主教的路易十六對這一法令嚴重不滿，國王和議會之間的矛盾愈發尖銳，民間對路易十六的猜忌日益增多。

        一幅流行于這一時期的漫畫把路易十六畫成了古羅馬時期的雙面門神雅努斯，他一面朝向制憲會議議員，一面朝向天主教士，用以諷刺他一面要維持憲法，另一面卻要摧毀憲法。此時的路易十六雖保有國王之名，但早已喪失了神圣不可嘲諷的地位，成為眾多公民中的一位，是大眾輿論可以諷刺嘲笑的對象。

從公民國王到家豬王

        路易十六不愿再配合新政治制度的改革。1791年6月20日，在王后和一些貴族的慫恿下，他偷偷逃出巴黎，準備前往法國邊境和敵視法國革命的外國軍隊會合。但是，途經瓦雷納小鎮時，路易十六的行蹤被當地的國民衛隊發現，隨后，路易十六全家被押送回巴黎。瓦雷納出逃事件使路易十六徹底身敗名裂，法國民眾感覺遭到了國王的背叛，紛紛表示從此不再效忠國王。

        這種情勢下，數千張諷刺王室的漫畫在在法國流傳開來。在這些諷刺版畫中，路易十六被描繪成了瘋子、吃人魔、老虎、肥豬等形象。而“肥豬”路易十六最為深入人心。根據當代法國歷史學家的統計，在當時所有的諷刺漫畫中，超過一半的漫畫都將國王描繪成了一頭肥豬。

        第一幅將路易十六描繪成肥豬的漫畫名為《豬的一家被帶回豬圈》。這幅漫畫旨在諷刺出逃失敗后路易十六一家被護送回王宮的情景。路易十六和家人都被畫成了豬頭人身，雖然帶著象征高貴地位的禮帽和假發，但是坐在鋪滿了稻草的，用來拉牲口用的敞篷車上。身著紅色制服的騎兵和藍色制服的步兵全副武裝，在敞篷車的前后護送豬的一家重回豬圈。豬重回豬圈意味著被軟禁的階下囚生活，王權至今早已名存實亡。

        出逃失敗后，路易十六再也不是可以與亨利四世等法國賢王相提并論的“父王”了。在下面這幅漫畫中，亨利四世身著鎧甲，腰佩寶劍，儼然一位騎士，而路易十六則變形成了一頭肥豬，整個身子塞在裝滿稻草的桶內，只露出肥碩油膩的大頭，肥大的耳朵和呆滯的目光讓亨利四世困惑不已。亨利四世皺著眉頭，用左手指著這只肥豬，咒罵道：“媽的！我的子孫呢 ?”一旁有人回答：“這就是啊 ，他被自己的恥辱給淹沒了。”亨利四世簡直無法相信：“什么！就是這頭肥豬？”

        除了漫畫外，《法國和布拉奔革命》、《杜歇老爹報》、《法蘭西郵報》等革命派報紙在1791年六七月份的危急時刻，也用文字把叛逃未果的國王描述成一頭逃出圈外的豬。其中最著名一份報道是：“一個農民對一個擲彈兵認真的說：先生，我的家里有六頭豬，每天上午，我一個人把它們放牧在田里，結果一個都沒少。你們一共三萬人，只要看一頭豬，你們應該管好它，可是卻弄丟了！”

        法國民眾究竟應該拿這頭愚蠢的“豬王”怎么辦？這一問題很快成了大眾輿論的熱點。民眾無所適從的心態也體現在漫畫中。畫面中路易十六變身成為人頭豬身的家豬，一條后腿上綁著一條繩子，農民一邊牽著繩子，一邊用手中的木棍驅趕“豬王”前進，表情無奈地罵罵咧咧：“啊，這個該死的畜牲！它全是靠損害我們才自己吃得那么胖！它那么肥，還那么貪婪。我剛從市場回來，都不知道要拿它怎么辦了！”

        在另一幅同樣主題的漫畫中，農民也嘟囔著：“我把他養肥卻毀掉了自己，最后，我不知道要拿他怎么辦了！”面對這樣的疑問，制憲議會內部激進的民主派議員提出了廢除王權的議案，但是溫和派議員在議會中占大多數，廢王的議案未能通過，“拿國王怎么辦”的問題被遺留了下來。

從野豬王到斷頭臺

        路易十六和王后瑪麗?安東萬內特不甘心“豬圈”中的軟禁生活，多次致信歐洲君主請求武裝干預法國局勢。以普魯士和奧地利為代表的歐洲君主國擔憂法國革命的發展會威脅各國君主的統治，于是開始陳兵于法國邊境，威脅法國革命政府。在外患的刺激下，法國人的革命激情反而空前高漲。路易十六再次被卷入輿論的風口浪尖。

        革命報紙用更加直接、更加毒辣的語言來描繪路易十六：“這頭畜牲有五尺五寸長，它像人類一樣用后蹄走路，毛色是淺黃褐色的，長著野獸一樣的雙眼。”“他本性貪婪，他會吃掉——不如說是會狼吞虎咽——一切丟給他的垃圾。他從起床到入眠都在酗酒。他大概年齡在三十四歲至三十六歲之間，生于凡爾賽，人們給他起個綽號叫路易十六。”從漫畫上看，路易十六更是從相對溫馴的家豬變成了兇暴的野豬。

        在漫畫《你們了解我已經太遲了》中，一頭后蹄被綁住的野豬正坐在考究的椅子上，一個前蹄搭在鋪著桌布的餐桌上，正在大嚼盆里的食物。和先前的漫畫相比，這幅畫中的豬鬃毛更長了，鼻子更長了，蹄子也更為尖利，和野豬的形態越來越類似。后腿被綁住，似乎表明其野性難馴。

        無獨有偶，在另一幅漫畫中，路易十六的形象也出現了類似的變化。“豬王”坐在椅子上，狼吞虎咽地吞吃仆人遞上的食物，無暇顧及正在掉落的王冠。背后站著的王后瑪麗?安東萬內特左手牽著綁在“豬王”后腿上的袋子，右手則拿著一根胡蘿卜進行誘惑。漫畫作者似乎在暗示路易十六正受到王后的引誘和操縱。

        與開篇提到的小冊子相對照，路易十六從野獸中唯一的人類變成了漫畫中唯一的畜生，從被寄予厚望的“父王”變成了愚蠢兇暴的“野豬王”。在這形象的變化中，路易十六被指認成了法蘭西所有劫難的始作俑者。1792年8月10日，巴黎人發動起義，廢黜了路易十六的王位，“豬王”不再是王。1793年1月路易十六被國民公會判處死刑，并被送上斷頭臺。路易十六被諷刺為豬，實際上暗示了他最后將走上被屠宰的命運。

政治諷刺漫畫的背后

        從“父王”到“豬王”形象的轉變，并非大革命時期大眾輿論的偶然產物。路易十六豬的形象背后實際上有著豐富的社會文化象征和深刻的政治涵義。

        一種觀點認為，豬貪婪的吃相和肥胖的身材，是暗喻當時法國王室的揮霍無度，對納稅人造成了沉重的負擔。而社會文化史學家喬治?維加萊羅認為，18世紀開始，歐洲人對肥胖身材的看法越來越負面，認為肥胖是無能、臃腫、怯懦的標志。把路易十六畫成肥豬，實際上是用擬物和丑化的方式諷刺國王的無能。路易十六的形象從溫順的家豬向兇暴的野豬轉型，則說明輿論對國王的敵意日益增長。如果說家豬是無能而貪吃的，尚可養在豬圈里，可以與人類和平共處，那么野豬則是兇狠殘暴的，有著不可忽視的破壞力，是人類的死敵，必須被殺死。大眾媒體對國王的諷刺和攻擊實際上象征著法國王權神圣性的死亡。

        政治諷刺漫畫在法國大革命時期發揮的巨大影響很快就為時人所認識，當時就有人斷定：漫畫能夠影響那些單憑文字無法打動的民眾，它是公共輿論的晴雨表，掌握諷刺漫畫藝術的人能夠左右公眾的觀點。

        無獨有偶，大革命時期的法國政府也有同樣的認識，在1792年8月，路易十六王位被廢黜的關鍵時刻，革命政府下令禁止發行所有保王黨人的報紙。1793年更是立法規定：所有出版鼓吹王權復辟宣傳品的行為都將被革命法庭審判并可判處死刑。除了打擊保王黨的宣傳外，革命政府也不放松自己的宣傳。同年，公安委員會下令著名畫家雅克?路易?大衛負責革命題材的版畫和諷刺畫的創作，以“喚起公共精神，同時讓公眾感受到敵人的兇殘和滑稽”，藉此打擊國內外敵人。法國大革命時期自由出版、自由諷刺的時代到此結束。

        然而，這段漫畫摧毀王權神圣性的歷史卻給法國留下了輿論面前人人平等，沒有人擁有不受諷刺的神圣特權的理念，這種理念一直影響至今，融入到《查理周刊》等當代法國漫畫雜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