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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橋驛:“文革”時曾傾全家之力連夜抄寫《水經注》筆記

陳橋驛先生出生于浙江紹興,祖父陳質夫是清末舉人,孫伏園、陳建功都是他的學生。陳家藏書豐富,陳橋驛幼時即從祖父那里聽《水經注》的故事,而后幾十年專注酈學?!拔母铩睍r期,陳橋驛遭受批判,仍心心念念于他的《水經注》研究。
陳橋驛在《我讀〈水經注〉的經歷》一文中即講述了這些故事。在此,編者節選部分文字,聊以紀念。本文原載《書林》1980年第三期,后收入《治學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又見《水經注論叢》(浙江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標題、小標題為編者所擬。
緣起兒時,聽祖父講《水經注》的異聞故事
在我還是孩提的時候,每當夏夜納涼,最饒有趣味的事,就是聽祖父講故事,講了一個,再要一個,每晚都糾纏不休。我祖父是個老學究,酷愛孫子,真是有求必應。我不知道他哪里來這么多故事。有許多故事,是我長期不會忘記的。
例如,他講到我家北面的一座小山,他說:越王勾踐殺死了有功勞的大夫文種,把他葬在這座山上,過了一年,那個同樣很有功勞而被吳王夫差殺死的伍子胥就來把他帶走,一同當了潮神。又如他講到我家南面的一座小山,他說:這座山原來在山東東武縣海中,忽然飛到這里,還有好幾百家壓在山底下呢。
祖父的書房里堆滿了線裝書,但是每當我糾纏他講故事之時,我看他總是拿出一疊小本子的書翻閱一回,在我幼稚的腦袋里,至少已經懂得,他所講的那些娓娓動聽的故事,必然與這些小本子有關。因此,在他書房里的許多書本之中,對于這一疊小本子,我從小就懷著一種既尊敬又神秘的感覺。
由于家庭的影響,我在小學三四年級的時候,就能讀一點文言文了,到這時才知道這一疊使我肅然起敬的小本子,原來是一部巾箱本的《水經注》。原來使我十分神秘的,這些書上竟然寫了我家附近的故事,到這時才知道,葬著文種的“重山”和從東武縣飛來的“怪山”,都不過是其中一篇《漸江水注》中的記載。
年齒稍長以后,看到了任松如編的《水經注異聞錄》,從《水經注》抄出的諸如“重山”、“怪山”一類的異聞超過四百處,難怪我祖父只要翻動幾頁,就可以講出許多引人入勝的故事。不過當時我對這類異聞已經不感興趣,而開始十分喜愛此書中的豐富語言和生動文字。的確,自古以來,記載山川風景的文章車載斗量,但以語言的豐富和文字的生動而論,實在沒有超過《水經注》的。

1966年以前,陳橋驛先生關于《水經注》的研究已經積累了幾千張卡片和十幾本筆記,“文革”中,它們都未能幸免于難。(編者注)
但在這場幾乎斷送我們黨和國家的浩劫中,我的《水經注》研究也同樣不能幸免。我是這場災難一開始的所謂“橫掃一切”中的第一批受害人之一,在那張作為災難訊號的北京大學大字報披露后不到三天,大量大字報就像毒箭一樣地射滿了我的全身,這中間當然少不了對我研究《水經注》的攻擊。我在1964年發表的《水經注的地理學資料與地理學方法》一文中,曾經引用劉繼莊稱譽此書的“宇宙未有之奇書”一語,這話就成為我反對毛主席著作的極大罪證。接著就是掛牌、示眾、抄家……我的幾千張卡片,就在第一次抄家中被全部取走。
這樣鬧了兩個月,接著來了“大串連”,以后,打擊的矛頭又轉向“走資派”。我除了白天勞動或在牛棚里寫“檢查”外,晚上可以回家。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使我再度振作精神,利用劫后幸存的《水經注》和其他書籍,特別是那十幾本多年心血的筆記,每天晚上仍然孜孜不倦地搞我的《水經注》研究。而且我又發現,我有一部未被抄走的巾箱本《合校水經注》,其大小剛剛可以套入當時人人必帶的那本“紅寶書”的塑料封面。一次套入兩冊,其厚薄也大致相當。我本來是個膽小的人,也不知是在什么力量的驅使下,居然“膽大包天”,天天隨帶這種偽裝的“紅寶書”,在牛棚里閱讀起來。盡管當時牛棚中只有系主任和我兩個“牛鬼”,監視也不很嚴,但這畢竟是十分冒險的行動,一旦被察覺,后果是不堪設想的。
1968年4月“清隊”開始以后,形勢又陡然緊張起來,我的妻子有鑒于幾千張的損失,就設法把十幾本筆記轉移到蕭山,但蕭山也同樣有林彪和“四人幫”爪牙,同樣有那些對學術、文化嫉惡如仇的人。盡管為我們保藏筆記的蕭山朋友行動迅速,——發現事情暴露,立刻把它們送回杭州。但蕭山的“造反派”隨即趕到,于1968年6月30日對我進行了聯合“提審”,勒令我交出罪證——《水經注》筆記。由我妻子出面推說放到了鄉下為由,總算展限五天。
這五天之中,我們全家進行了一場冒險的奮斗。白天,我必須出去勞動改造。晚上,全家出動抄錄,在用黑布罩住的昏暗燈光下,盡最大努力,通宵達旦地要把幾十萬字的筆記留下一個底本。我的妻子和兩個女兒,對此當然能夠勝任。我的現在正在哥倫比亞大學研究數學的大兒子,當時還只有十四歲,對于我寫的行書,認起來實在相當困難,但是也堅持著邊問邊抄;我的現在正在亞利桑那大學研究天文學的小兒子,當時還只有十一歲,不能擔任抄寫工作,但也自告奮勇地熬著夜在屋前屋后放哨,以防突然襲擊。這樣,在我于五天后拿著這十幾本本子忍痛上交時,總算已經錄出了一個潦草不堪的底本。我隨即于1968年8月被關進晚上也不得回家的牛棚,我的妻子立即把這本底本送到永康縣友人處保藏,直到我于1969年底從牛棚出來以后,這個底本也從永康回到了杭州。雖然條件仍然艱苦,形勢也仍然險惡,但我畢竟又可悄悄地讀我愛讀的《水經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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