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六十年代，八千軍民從四面八方來到川南大山深處，住“干打壘”，喝池塘水，隱姓埋名、白手起家，只為一項“不可能的任務”：在當時毫無經驗和資料、且國內連建造常規(guī)動力潛艇都很困難的工業(yè)條件下，建成與核潛艇1:1的陸上模式堆，以驗證設計、考驗系統設備、摸清反應堆性能。

現在的人們已經很難想象，在當時，在整個國民經濟困難時期，各領域拔尖的科研精英在西南偏僻山溝里邊搞建設邊科研攻關，要經歷怎樣的艱苦。他們的到來打破了沉睡的山谷幾千年來的寧靜，蛇蟲滿地、雜草叢生，物資極度匱乏，科研設備非常簡陋。第一代核動力人篳路藍縷，全身心撲在潛艇核動力裝置的研制和調試上。

剛到基地時很多實驗儀器都沒有，那就自己造。作為重要戰(zhàn)略物資的磚頭緊缺，那就“先生產、再生活”，先緊著反應堆主廠房和實驗室建設，自己住進草棚和“黃泥和著稻草”搭建起的“干打壘”房子。

第一座核潛艇陸上模式堆也被稱為196堆。近日，澎湃新聞記者來到當年的陸上模式堆研制基地——位于四川西南大山深處的九〇九基地。青衣江溫婉如詩，兩岸青山相對出，得益于此，這里林木密集，地勢隱蔽。

第一座核潛艇陸上模式堆廠址，資料圖

從建筑外觀看起來，陸上模式反應堆廠房和其他老舊廠房差別不大。走進廠房，方能感受其隱蔽和宏偉。一個由2.67多萬臺件設備、部件組成的龐大、復雜、精密的核動力系統，在此誕生。模式堆在完成歷史使命后已退役拆除，留存下的銹跡斑斑的墻體是它進行水下實驗的地方，曾經，兩座弧形墻壁之間的堆艙浸在足足8米深的水中。

陸上模式反應堆廠房內部。澎湃新聞記者 楊漾 圖

多位親身參與一代潛艇核動力研制的老專家說，生活上的困難不算什么，在當時的工作和學習氛圍下，每個人都不講條件、不計報酬，沒日沒夜地工作。追根溯源，正如核動力專家黃士鑒在口述回憶錄里所說，“位卑未敢忘憂國”是那個動蕩年代所有科技工作者發(fā)自肺腑的心聲。

當年從北京赴川南從事潛艇核動力研制的專家隊伍后來大多留在了四川，供職于現隸屬于中國核工業(yè)集團有限公司的中國核動力研究設計院（下稱核動力院）。核動力院是中國唯一集核反應堆工程研究、設計、試驗、運行和小批量生產為一體的大型綜合性科研基地。自1965年建院以來，先后自行設計、建造了中國第一座高通量工程試驗堆等7座核設施，被譽為中國的“堆谷”。

當年，來到基地的年輕人中有很大比例是剛走出校門的大學生。今天，“堆谷”的建設者平均年齡也僅為三十多歲。

時移勢遷。當代青年科研人員擁有更豐富的物質世界和更多樣化的選擇，他們在活躍的市場經濟環(huán)境下、風云變幻的互聯網時代長大，在繁華都市、頂尖名校求學。面對一份同樣需要自主創(chuàng)新、有著嚴苛保密紀律、短期內或許看不到基礎研究成果轉化的工作，他們還能否像老一輩科學家那樣耐住寂寞、“深藏功與名”？

“剛來工作時的心理落差，多少還是有的?！焙藙恿υ旱膹堈饘ε炫刃侣動浾咛寡缘?。2007年，他進入院里工作，之后長達三年時間里，高頻往返核動力院成都辦公區(qū)和九〇九基地。當時的基地雖談不上荒涼，但一到晚上萬籟寂靜，“有時做實驗加班到十一二點，控制室里燈火通明，一走出來，山坳里漆黑一片?！庇幸换?，張震連續(xù)兩三周在基地做反應堆熱工水力實驗，一個周末的夜晚乘車回到成都市區(qū)，一邊是縱深幽靜，另一邊是繁華擁擠，那一剎那竟有些難以適應。

但真想搞科研，“與世隔絕”的環(huán)境就成了天堂。現在去基地的次數少了，張震反倒有些懷念。

“院里的整體氛圍就是這樣，大家都想沉下心來做點事?！睂τ谶@群名校精英而言，在核動力院之外、在核工業(yè)領域之外，或許有著更多誘惑?！暗嵍嗌馘X算是足夠呢？我們還是更信奉實業(yè)興邦?！?/p>

張震曾參與自主三代核電華龍一號的反應堆堆腔注水冷卻系統研發(fā)試驗。華龍一號“能動和非能動”的安全設計理念確保了即使在類似于福島這樣的極端事故情況下，反應堆仍能從容應對。華龍一號全球首堆福清核電5號機組發(fā)電后，張震深感自己為締造“國家名片”出了一份力。

個人成長與國家發(fā)展同頻共振，在彭士祿時代一窮二白造核潛艇時是這樣，在這群“國之重器”接班人身上，亦是如此。

陸上模式堆攻關時期，彭士祿十分提倡圍繞技術展開討論甚至爭議，這樣可以發(fā)現問題，減少失誤。如今設備和器材更先進、資料查閱更便利，但“辯論”和用數據說話，仍作為核動力院的一項文化傳統被傳承下來。

“遇到新事物，大家的想法肯定不會完全一樣。那就各自提出觀點和方法，討論分析利弊，實在爭論不下來，就搞個小規(guī)模測試來驗證嘛。一測結果就出來了。”張震覺得，這種氛圍構成了工作樂趣。

“平時有很多技術會，其實就是一場場頭腦風暴?！焙握跽f道。2018年，他和張震一同成為中核集團“彭士祿核動力創(chuàng)新青年人才獎”的獲得者。

加班，是另一項被“傳承”下來的文化傳統。

在核動力院，大部分人愿意主動為事業(yè)或專業(yè)犧牲休息時間，一周7天加班的不在少數。這是何正熙的一個觀察，但這種工作節(jié)奏并非出于自上而下的指令，而是從管理人員到基層員工，都在自覺為一個共同的使命而加班加點。“這就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吧。我們在面試時會首先考察學生的人生觀價值觀和世界觀，給畢業(yè)生打好‘預防針’。院里還有很多核二代、核三代，對父輩的工作價值觀早已耳濡目染?！?/p>

最原始的動力從何而來？這與核動力院在國家發(fā)展中的獨特使命息息相關。

何正熙打了個比方來闡釋自己的觀點。比如很多消費電子產品，華為不做，小米會做，小米不做，其他公司會做，產品之間有可替代性。但核動力院許多人的工作屬于“獨一份”——核工業(yè)項目往往是龐大復雜的系統工程，在諸多領域，核動力院就是國家水平的代表，誰都不想做拖后腿的那一環(huán)。整體戰(zhàn)斗力，是核動力院科研道路上攻堅克難最重要的內核。

“如果核動力院我們的研發(fā)工作能夠加快一天，那么中國的核動力事業(yè)就能加快一天?！焙握跽f道。

自強自立、求真務實、創(chuàng)新協同、拼搏奉獻，這16個字，是第一代核潛艇陸上模式堆建設過程中凝練出的“09精神”。廠房斑駁了，但“09精神”并沒有過時。

據基地工作人員介紹，在陸上模式堆退役時，拆除屏蔽墻的過程中，年輕的技術人員們在鉛塊底下發(fā)現了一句字跡模糊的話：“孩子們，辛苦了?！?/p>

我們不知道是誰偷偷寫下了這句問候，只知道，那時的他們風華正茂，很多人告別妻兒，前往三線，只身來到與世隔絕的深山，甚至不知道自己將要執(zhí)行的絕密任務是什么。

他們唯一可以確認的是，自己投身其中、即將開創(chuàng)的事業(yè)將與國家前途緊密相連。而這就是一代又一代核動力人的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