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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燕講《三國志》:叛逆名士何晏是“禮崩樂壞”的罪魁禍首嗎
【編者按】
2015年1月號的《書城》,刊登了復旦大學中文系戴燕教授的“《三國志》課堂講義”。“仁義幽淪,禮崩樂壞,中原傾覆”的罪魁禍首真的是何晏嗎?為什么那么多人說起何晏都沒有一點溫情?澎湃新聞經授權轉載該文,讓我們聽聽戴燕老師怎么講。本文原標題為《鴻鵠比翼游》。
一
寫歷史難免以成敗論英雄,可成敗不是一時一世的事,如何衡量,史家有時也難以把握。曹魏時代的何晏(?-249)就近乎于此。
東晉著名的研究《春秋谷梁傳》的學者范寧痛恨當時“浮虛相扇,儒雅日替”的風氣,把責任怪到一百年前的何晏、王弼兩個人身上,說“王、何蔑棄經典,不遵禮度,游詞浮說,波蕩后生”,是使“仁義幽淪,儒雅蒙塵,禮壞樂崩,中原傾覆”的罪魁禍首,比桀、紂的暴虐更甚。
“中原傾覆”,被迫南遷,這一遷便是近三百年,說何晏難逃其責,亦可見他在歷史上的影響,絕非尋常人可比。現代人講三國,也都視他為“以老莊為宗而黜六經”的玄學領袖,在魏晉南北朝的思想文化史上給他以大大的篇幅。
但是這樣一個何晏,在《三國志》里,原來只有短短四十幾個字的傳記,作:
晏,何進孫也。母尹氏,為太祖夫人。晏長于宮省,又尚公主,少以才秀知名,好老莊言,作《道德論》及諸文賦著述凡數十篇。
這一篇小傳放在《魏書?諸夏侯曹傳》里。《諸夏侯曹傳》記載曹魏的“親舊肺腑”,其中有一個叫曹爽的,父親曹真是曹操收養的孤兒,官拜大將軍。魏文帝曹丕死前,命曹真與陳群、司馬懿輔佐魏明帝曹,明帝死前,又命曹爽與司馬懿輔佐齊王曹芳。齊王芳年幼,曹爽便與司馬懿爭起權來,開頭曹爽占盡上風,大權獨攬, 卻禁不住司馬懿老謀深算,不聲不響蟄伏了幾年,突然翻盤,殺掉曹爽并其黨羽。
在被司馬懿一網打盡的曹爽黨羽中, 就有時任吏部尚書的何晏。何晏本來是漢末大將軍何進的孫子,大概因為他母親后來做了曹操夫人,他自己也娶了曹操女兒金鄉公主,與曹家結緣,他的傳記便附在《曹爽傳》的后面。不過這寥寥數十字傳記透露出來的,卻好像他僅僅是一個身份特殊的宮廷文士,在歷史上不見得有多大作為。
就像過去人已經指出的,陳壽寫《三國志》,已是在司馬氏執政的西晉王朝,對于司馬懿的政敵,自然說不出好話。他寫何晏時如此節制,這樣來看,情有可原。但還有一點需要說明的,就是陳壽也并不像他的史家前輩司馬遷、班固那樣,對文人學士抱有極大的興趣。《三國志》敘事簡潔,又不設專門介紹禮樂制度、書籍學問的“志”或“書”,基本上都是以政治人物為中心的“紀”和“傳”,是一部典型的傳統政治史,其中偶有文人學士現身,往往都如驚鴻一瞥。
何晏也不例外。
二
雖然陳壽為何晏寫傳時惜墨如金,但是借助他在其他相關傳記中的書寫,借助同時代及此后人記下的各種傳聞,大體上還是可以拼出一幅何晏的全圖。
傳說中的何晏,“慧心天悟,形貌絕美”,七八歲便能同曹操論說兵書,而曹操“奇愛之”。可他正式登上三國史的舞臺,卻要到齊王芳繼位,在曹爽身邊形成了一個以曹氏家族成員為核心的政治集團,他也參與其中,在協助曹爽立威名于天下以后,他出任吏部尚書,掌管人事大權,這時,他便走出書齋,變成政治前臺最活躍的人物。
然而在《三國志》的記載里面,何晏的政治生涯并不光彩。
《曹爽傳》寫他們一伙人在曹爽得勢時為所欲為,不是深文周納、迫害異見者,就是侵占良田、竊取官物,生活上驕淫盈溢、奢靡越矩,“有司望風,莫敢忤旨”,到了曹爽弟弟都看不下去的地步。
至于他們的政敵,當然更加不滿,比如司馬岐聽說鄧飏要以言論罪處圭泰以重刑,就極為惱怒,指責他“肆其私忿,枉論無辜”,結果必然要使人人自危。而司馬昭的岳父王肅則是把他們比作“前世惡人”、西漢宦官弘恭和石顯那樣的佞臣。
這里面,陳壽記錄下的傅嘏對何晏的評價最刻薄,傅嘏不但形容何晏“外靜而內铦巧,好利,不念務本”,根本是一個巧言令色、其俗在骨的輕薄的人,又囑咐曹爽兄弟千萬不要受他蠱惑,然真正的好人疏遠朝政。這些激烈反對的輿論,反映出確如周一良所說,何晏他們在政治上走的是重才能、輕操行的路線(《魏晉南北朝史札記》),這也是曹操一早奉行的策略。
正始十年(249)正月,曹爽兄弟隨齊王芳拜謁魏明帝高平陵,司馬懿趁機屯兵洛水浮橋,以“背棄顧命,敗亂國典”的罪名,奏請罷免曹爽兄弟,緊接著再宣布他們“謀圖神器,大逆不道”,很快將曹爽、何晏這批人全部“夷三族”。
高平陵之變,是魏晉禪代的前奏。這一事件,當年在蜀國就引起震動,與曹爽交過手的費祎據說為此專門寫有一篇文章,評說司馬懿在這一事件上的功過。文章舉出一種人的看法,是說曹爽兄弟都屬凡品庸人,而膽敢驕奢僭逸、私樹朋黨、謀以亂國,司馬懿除掉他們,當然是“稱其任,副士民之望”。
可是又有另外一些人認為,司馬懿在未曾向曹爽兄弟提出任何警告的情況下,便趁其不備,一朝屠戮,這就不是“大人經國篤本”的做派,更何況“廢之刑之”已足夠,何必要斬盡殺絕,連何晏之子也就是曹魏的親外甥也不放過?
陳壽是蜀人,對費祎提到的兩種意見恐怕都有耳聞,可是到他寫《三國志》的時候,只剩下一個立場可選。作為西晉史官, 他要寫的只是勝利者的歷史,這不難想見, 不過縱然如此,在《三少帝紀》的評論中, 他還是指出:從高平陵之變到陳留王禪位于晉,這十五六年間所發生的一系列政治變故,其根源都在于魏明帝沒能選好自己的接班人,這直接導致了“曹爽誅夷,齊王替位”。
當司馬氏王朝結束,講述這段歷史的人不必再有陳壽時代的忌諱,史家又開始重新追究歷史的真相,這時,如唐太宗在《晉書?宣帝紀》的評論里就表達了對司馬懿的質疑,他說:“天子在外,內起甲兵,陵土未干,遽相誅戮,貞臣之體,寧若此乎!”他認為很難相信司馬懿的做法是出于忠貞、代表正義。
清代學者錢大昕對陳壽不為李豐等忠于曹氏的人作傳,并且站在司馬氏的立場寫曹爽、何晏、鄧飏之惡,也很不贊成,以為這種有意的遺忘和選擇性地寫史,是對歷史的一種歪曲:“初非實錄,其亦異于良史之直筆矣。”(《廿二史考異》)這樣做,分明降低了《三國志》的價值。
三
曹爽等人被殺后,王凌擔心幼主受制于強臣的局面一發不可收拾,曾有心扶植楚王彪以取代齊王芳。他將計劃透露給兒子王廣,王廣勸他不要輕舉妄動,舉的例子就是曹爽、何晏,以為前車之鑒。據傳王廣分析說:“曹爽以驕奢失民,何平叔虛而不治”,他們“變易朝典,政令數改,所存雖高而事不下接,民習于舊,眾莫之從。故雖勢傾四海,聲震天下,同日斬戮,名士減半,而百姓安之,末或之哀。”
從這一段分析中,現代史家曾看到何晏一伙所實行自上而下的政治,對人民的危害何等深刻猛烈(呂思勉《三國史話》)。也許還應當進一步檢討:曹魏建國才二十來年,曹氏子弟何以就養成了高高在上的習慣,不切實際、不食人間煙火,“所存雖高而事不下接”?
何晏這些人的政治主張究竟為何,在《三國志》里得不到現成答案。唯一可以知道的是,何晏接替盧毓做吏部尚書,而盧毓是漢末大儒盧植之子,也是魏明帝后期相當信任的人,何晏死后,他又官復原職。盧毓選拔及考核官員,是以“先舉性行,而后言才”為原則,陳壽表揚他“規鑒清理”,也許這一點,與重才能、輕操行而“具有法家精神”(湯用彤《讀人物志》)的何晏,在理念上有所沖突。
魏晉時人好談“才性之辨”,講人天生性分各殊、才能有偏,考察人物也有由形到神的一套理論。何晏也談才性,他最有名的一段話,就是套用《易系辭》來形容夏侯玄是“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司馬師是“唯幾也,故能成天下之務”,他自己是“唯神也,不疾而速,不行而至”。
這段話固有自吹自擂的成分,不過能證明他確實懂得才性之學,而他任吏部尚書,根據晉惠帝時傅咸的說法,也的確做到過讓“內外之眾職各得其才,粲然之美于斯可觀”。傅咸本是他的政敵傅玄的兒子,由傅玄嘴里說出這番話,至少表明他不是完全的“虛而不治”。
《魏書?齊王芳紀》引有正始八年何晏的一篇上疏,不知是否針對齊王芳“不親萬機,耽淫內寵,沈漫女德,日延倡優”的毛病,通篇都是對齊王芳的教訓,既告誡他“所與游必擇正人,所觀覽必察正象,放鄭聲而弗聽,然后邪心不生而正道可弘”,又要求“御幸式乾殿及游豫后園,皆大臣侍從,因從容戲宴,兼省文書,詢謀政事,講論經義,為萬世法”,一條一條規定很具體, 也很嚴格。
錢大昕讀何晏的這篇上疏,“以為有大儒之風”,對于范寧式的批判不禁懷疑,說“此豈徒尚清談者能知之而能言之者乎”?他認為癥結還在于曹爽本人是個庸才,不足與斷大事,由此而為司馬懿所害, 并且“魏之國是去矣”(《何晏論》)。
說何晏有“大儒”之風,未必為虛言。在治理國家方面,儒、法手段不同,可是目標從來一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何晏自己也有很深的儒學造詣,他作過《孝經注》,還編過一部《論語集解》。《論語集解》流傳至今,亦曾漂洋過海到朝鮮、日本,十四世紀在日本刻印的這部書,到今天仍能見到。所謂“集解”,是集合各家注釋的意思,其中包括孔安國、馬融、鄭玄、陳群、王肅等漢魏間學者對《論語》的訓解。連王肅也不避,也可見他的包容。
四
但是在《三國志》短短的何晏傳里, 陳壽畢竟寫的是他“好老莊言,作《道德論》”。《道德論》雖已不存,不過僅從題目上看,也可知它是從老子的《道德經》來。傳說何晏本來有注釋《老子》的打算,可是見到王弼的《老子注》很精奇,便改注為論, 而“論天人之際”。
過了二百多年,王僧虔在一篇警告他兒子不要養成讀書壞習慣的《誡子書》里,還提到這部著作:“汝開《老子》卷頭五尺許,未知輔嗣何所道,平叔何所說,馬鄭何所異,《指例》何所明,而便盛于麈尾,自呼談士,此最險事。”所謂“平叔何所說”,大概指的就是何晏的《道德論》。
最可玩味的是,在《三國志》的全部記載當中,與何晏具有同樣思想傾向的,只有比他年輕一輩的阮籍和嵇康,阮籍是“以莊周為模則”,嵇康是“好言老莊”,這意味著陳壽也非常清楚,何晏是思想上的一個“異端”。即便根本不曾料到何晏他們的這種異端思想會一路發展成為使“中原傾覆”的巨大力量,不過最終將何晏定位為一名文士,還是反映了陳壽卓越的史家見識。
有關何晏特立獨行的傳聞在當時及后世都非常多,在相當多的傳聞里,何晏都仿佛一個引領時尚的領袖。
與陳壽同時代的曹魏史家魚豢曾描繪他“動靜粉白不去手,行步顧影”,似乎隨身攜帶妝具、隨時補妝。又傳說他“好婦人服”,喜穿女式衣服,嘩眾取寵。男穿女裝或女穿男裝,過去都被視為陰陽倒置,是妖孽之氣。而男人傅粉,則據說起于漢惠帝時,因漢惠帝好以貌取人,他身邊的年輕男子里面,便有人衣著華貴并涂脂抹粉以博寵幸。
但這些花樣在常人眼里畢竟是異數,如漢末時有人誣陷大名士李固,就狀告他在皇帝治喪期間,“獨胡粉飾貌,搔頭弄姿, 旋偃仰,從容冶步”,好像很不地道。在這樣一個文化背景下面,來看何晏粉撲不離手以及穿女服的傳聞,即可知那是置他于怎樣一種道德有虧的輿論當中。傳說魏明帝對他也很好奇,曾約他在大夏天一起吃熱湯餅,為的就是看一看當汗水洗掉白粉以后,他臉上本來的顏色。
曹氏家族對于穿衣戴帽的禮儀,原來就不甚講究。曹操是儉樸如此,據說他見到曹植妻子穿著繡花衣裳,便“以違制命,還家賜死”,而他顧慮到戰后物資乏匱,就讓軍人以平常的白布便帽做正式官帽,“以易舊服”。
曹洪是放肆如此,他有一次辦慶功酒會,讓女演員穿著薄薄的紗裙跳舞,“令女倡著羅之衣踏鼓”,就遭到過楊阜“男女之別,國之大節,何有于廣坐之中裸女人形體,雖桀紂之亂,不甚于此”的呵斥。魏明帝“著繡帽,被縹綾半褻”,有一天露著半條膀子被楊阜看到,也是遭他責怪:“此于禮何法服!”楊阜是天水人,曹操時有平定隴右之功,為人嚴正,見不得曹家人這樣不顧禮貌、任性胡來,而魏明帝顯然是不想受太多約束。何晏為曹魏親戚,不要說他何家早幾代還是屠戶,他穿衣打扮如傅玄所譏諷的“服妖”,還有他整個人的作風都不循規蹈矩,一點也不奇怪。
離經叛道更有甚者,是在何晏的帶領下,京師洛陽興起一股服藥的風氣。本來治療傷寒雜癥的五石散、寒食散等,因有某種刺激神經的功效,在何晏等人的示范、引導下,竟然風行一時。
“服五石散非惟治病,亦覺神明開朗。”何晏的這一句話,似乎比一般宣傳廣告更有傳播力量。與陳壽同樣生活在西晉、服藥而有心得的皇甫謐就回憶說:何晏是個耽溺于聲色的人,他最先服藥,服藥后精神為之一爽,身體也變得強健,在京師傳為佳話,于是大家都爭相效仿,有些人的慢性病也確實好了,因此在他死后,這種風氣也并未衰歇,服藥的人是越來越多。皇甫謐也談到藥的毒性,并說有人服藥不當,結果五官痙攣錯位、背上長瘡潰爛,乃至于喪命。
所以晚清以來,像俞正、余嘉錫等就把魏晉時代的服藥比作后來人的吃鴉片,都是以長久的健康為代價, 拼得瞬間的極度快樂。魯迅同情何晏,說他吃藥是由于身子不好,不能不吃,可是也認為他作為吃藥的發起人,該罵(《魏晉風度及文章與酒及藥的關系》)。
這些構成何晏叛逆名士形象的傳聞, 在《三國志》里都看不到,陳壽唯一記載的“八卦”,是說何晏死前不久,連續夢到有大黑蒼蠅繞鼻頭,驅之不去,他心里不踏實,便找來術士管輅替他占卜,管輅坦率地說,這是大禍將臨之兆,因為你今天的權勢和地位不是你該得的:“今君侯位重山岳,勢若雷電,而懷德者鮮,畏威者眾,殆非小心翼翼多福之仁。”
誰都知道何晏精通《易》學,一二百年后的南朝人讀《周易》,仍要參考他的意見,可是在學問上游刃有余的這位大學者,卻無法憑學問預知并掌控自己的命運。轉眼過了新年,陳壽寫道:“西北大風,塵埃蔽天,十余日,聞(何) 晏、(鄧)飏皆誅。”冷峻的筆墨,既寫出管輅的料事如神,毫不含糊,也顯示他對何晏不存一點溫情。
五
魏明帝時代是曹魏國力最強的時代, 當時有兩種大的輿論。一種輿論是說吳、蜀在側,虎視眈眈,勢必要保持戰時狀態, 增強軍備,勵精圖治。另一種則說現在已是和平時期,不妨放松下來,好好過安定生活,人力財力都轉投到內部建設上,以臺榭苑囿的興建來樹立國威。事實上魏文帝立太子后,就意識到不能像他過去崇拜的漢文帝那樣,再過“儉而無法”也就是儉樸到不講章法的生活。到了魏明帝時,盡管按照陳壽的說法,依然“百姓凋敝,四海分崩”,卻也阻止不了明帝“遽追秦皇、漢武,宮館是營”的決心,他要從“打天下” 轉變到“治天下”。
魏明帝在位十三年(227-239),根據《明帝紀》的記載,主要是在許昌、洛陽兩地大興土木、修筑宮殿。太和五年(231) 是個不錯的年成,春夏之際,司馬懿在天水阻止了諸葛亮的進攻,北方的鮮卑人到幽州來進貢名馬,匈奴也被收服,更重要的是小皇子曹殷誕生,天下大赦。秋天到來,魏明帝心念一動,忽然打算召見諸王及宗室公侯,并邀他們各帶一個兒子來洛陽,自從漢文帝下令諸王不得留住京都,他不見這些親戚已經十二年,現在到了與諸王重修關系的時候。
翌年春,他一路巡行、慰問,到了許昌,才滿一歲的小皇子不幸夭折,也沒能打斷他修繕許昌宮以及營建景福殿、承光殿的興致。而在隨后的兩三年里,曹植、漢獻帝劉協、諸葛亮、郭太后相繼去世,歷史仿佛要揭開新的篇章, 青龍三年(235),于是在許昌宮修繕完畢, 他又下令大治洛陽宮,起昭陽、太極殿,筑總章觀。
對于魏明帝的決策,《三國志》里記載了很多大臣的批評,《辛毗楊阜高隆堂傳》就是一個典型,這篇傳記中的三個人都是極為堅定的反對者。辛毗提醒他蜀、吳都不肯善罷甘休,“諸葛亮講武治兵,而孫權市馬遼東”,現在當“為社稷計”,與民休息,增加國力。楊阜屢屢上疏,講的也都是“興國在于務農”的道理,他說“廣開宮館,高為臺榭”,對農業造成的危害最大, 這樣下去,會帶來“顛覆危亡之禍”。高堂隆則遠以秦始皇修阿房宮而“殃及其子, 天下叛之,二世而滅”為例,近用漢武帝在文景之治的基礎上“外攘夷狄,內興宮殿, 十余年間,天下囂然”作教訓,再三勸他不要重蹈覆轍,要明白“天下之天下,非獨陛下之天下”!
魏明帝當然聽不進反對的聲音,他不但固執地“躬自掘土以率之”,親臨施工現場,為公卿以下至于學生作表率,又還更嚴厲地督促工期,親自問責,不容分辯,常常是對方“言猶在口,身首已分”。陳壽寫他建設宮殿、裝修觀閣,動輒派數萬人參與施工,又不惜“鑿太行之石英,采谷城之文石”,并“鑄作黃龍鳳凰奇偉之獸”,人力物力都耗費極大,可是他反駁批評他的大臣,說你們倒是應該去學一學修建未央宮的蕭何:“王者宮室,亦宜并立。滅賊之后,但當罷守耳,豈可復興役邪?是故君之職,蕭何之大略也。”他還嘲笑辛毗:“二虜未滅而治宮室,直諫者立名之時也。”意思是你這樣指責我,無非是要為自己博一個好名聲。
與上述異見者不同,當許昌的景福殿修成后,何晏與夏侯惠、韋誕、繆襲等立刻寫了《景福殿賦》來贊美它。這幾位作者中,夏侯惠是夏侯淵之子、曹操外甥,有才學而擅長寫奏議;韋誕是有名的書法家, 曹魏宮觀多由他題寫匾額,傳說凌云殿建成后,他登梯上去題字,膽戰心驚地寫了下來,頭發全白。
六
上述夏侯惠等人的作品大多遺失,或僅存片斷,唯有何晏的《景福殿賦》靠著《文選》的收錄保存下來。賦當然是一種文學書寫,可是這篇賦賦予景福殿以極大政治意義的寫法,卻相當值得注意。
《景福殿賦》首先交待景福殿的修建緣起,它講從曹操開始,“大哉惟魏,世有哲圣”,到魏明帝時已蔚為盛世,“遠則襲陰陽之自然,近則本人物之至情”,既與天道自然相吻合,又與人道世情不違背,還能順應歷史的以及未來的發展潮流。
在這“莫不悠游以自得,故淡泊而無所思”的大好形勢下,當太和六年三月,魏明帝巡視許昌時,便有官府大臣和宏儒碩生考慮到溽暑難耐而又隨時有征伐岷越之事,遂提出在許昌修一座景福殿的建議:
昔在蕭公,暨于孫卿,皆先識博覽,明允篤誠,莫不以為不壯不麗,不足以一民而重威靈,不飾不美,不足以訓后而永厥成。故當時享其功利, 后世賴其英聲。
這里引蕭何、荀子的典故,旨在說明現在修建宮殿,意義其實遠大過宮殿本身,主要還是為了借以確立一套制度禮儀。蕭何是西漢初年的丞相,他主持修建未央宮, 起初劉邦都覺得浪費,并不高興,于是蕭何解釋說:“天子以四海為家,非壯麗無以重威,且無令后世有以加也。”意思是天子統轄的范圍極大,如果沒有與這廣大范圍相匹配的壯麗雄偉的建筑,不足以壓住陣腳,也不足以為后來人留下一個不可逾越的標準。
而荀子的意思是,修建宮室臺榭的目的,就是要營造一個遮風避雨的場所, 讓君主能夠在其中安安心心地“養德辨輕重”。這就是說,建筑不光是一個居所,更是文明的象征,也是權力、制度的象征。何晏強調,正是在大臣、儒生們的這種勸說下,魏明帝才決定修景福殿,以“備皇居之制度”。
接下來,何晏對景福殿的崇高壯偉和富貴華麗,進行了各個角度的不厭其詳的描寫,說明它如何“彰圣主之威神”。景福殿里有樹木花卉,有溫房涼室,不少房間里還有寓教于樂的繪畫,如嬪妃們住的椒房,就畫著虞姬、姜后、鐘離春、班妾、孟母等出色女性的故事,而如果登高望遠,還能遙目九野,同時俯瞰市井風情、觀察農人耕耘,感悟深思,“居高而慮危”。
這個崇高壯麗、變化萬端而又處處精致的景福殿,自然也體現著工匠的智慧,可“與造化乎比隆”,然而更值得贊嘆的, 是它的“規矩既應乎天地,舉措又順乎四時”,反映著當今社會的秩序與繁榮,都已前所未有。而在這強大的魏國面前,“彼吳蜀之湮滅”,也就是蹺足可待的事。
在賦的最后,何晏因此用“攬神靈之貺祐, 集華夏之至歡”來贊美這個時代,用三皇五帝來歌頌“圣上”,并稱在這感天動地的繁榮之世,魏明帝“猶孜孜靡特,求天下之所以自悟,招中正之士,開公直之路, 想周公之昔戒,慕皋陶之典謨,除無用之官,省生事之故,絕流遁之繁禮,反民情于太素”,他的偉大,自然又為周、夏時代的君王所不及。
《景福殿賦》被收入昭明太子編的《文選》,又被劉勰稱贊為后學的范本,表明它在二百年后的南朝仍有相當地位,但《三國志》卻不曾提到,陳壽在記述夏侯惠、韋誕“著文賦,頗傳于世”時,也同樣沒有提到他們寫過同題的作品。
在陳壽心里,可能更傾向于辛毗他們的看法。而據衛說,在當時,大臣們“皆爭順指而避逆意”, 難得有人肯破家為國、殺身成君,“犯顏色,觸忌諱,建一言,開一說”,相反倒有不少專門說“悅耳”之詞的人,“言政治比陛下于堯舜,其言征伐則比二虜于貍鼠”。這些專門取悅圣上的人,高堂隆罵他們是“說秦漢之奢靡以蕩圣心”的“小人”。小人的言論,實不足取,大概陳壽因此也不愿給以記錄。
可以補充說明陳壽在這件事上對何晏肯定也有他的看法的是,在《劉劭傳》里,他提到過魏明帝曾詔令劉劭寫《許都賦》、《洛都賦》:“時外興軍旅,內營宮室,劭作二賦,皆諷諫焉。”而之所以提起這兩篇賦,恐怕是因為它們都有“諷諫” 之意,不像何晏的《景福殿賦》,只是一味地歌功頌德。
對于辛毗等人的竭力反對,魏明帝當然很不高興,他曾讓自家親戚卞蘭與高堂隆辯論。卞蘭同何晏一樣,是魏明帝的有力支持者,他在景福殿建成后寫過一篇《許昌宮賦》,里面就有“入南端以北眺,望景福之嵯峨”的描寫,他還說住在許昌宮里, 可以讓人有“論稽古、反流俗,退虛偽、進敦樸,寶賢良、賤珠玉”的理性,于良好的政治倫理和社會風俗的建設大有裨益。
何晏、卞蘭等幾位支持者都是宮廷文士,都能揣摩“今圣”的心意,不過在魏明帝時代,他們尚不成氣候。據說魏明帝本人頗能“持法”,對文士們善于合黨連群以邀名譽的作風相當警惕,詔令也稱“選舉莫取有名,名如畫地作餅,不可啖也”,把“名”看得很透。所以,何晏就算寫出了取悅魏明帝的《景福殿賦》,也還是沒能一步登天。
七
在《景福殿賦》里,何晏寫到永寧、安昌、臨圃、百子這幾處居室都是“后宮攸處”,也就是妃嬪們住的地方。而之所以布置有這么些房間,何晏說是為了安頓“窈窕淑女”,讓她們能夠在一個良好的環境里生活、修養,為曹魏家族的子孫繁衍、江山永緒做充分準備,所謂“其祜伊何, 宜爾子孫”。
這里牽涉到一個困擾魏明帝至深的問題,便是他子嗣不旺,不知為什么,小皇子生一個死一個。根據陳壽的記載,他在黃初七年、太和三年、太和六年連失愛子,這在當時是很大的事情,不但他自己焦慮, 朝臣們也都跟著緊張,擔驚受怕、議論紛紛。所以,當小皇子曹殷出生大約一百天時,夏侯玄才會寫賦去道賀,講了些“良辰既啟,皇子誕生”之類的吉利話。何晏在《景福殿賦》里,也才要強調為嬪妃修建的這些住屋,都負有令曹魏“永錫難老,兆民賴止”的使命。
與何晏、夏侯玄的態度不同,據陳壽說,王肅的父親王朗很早就向魏明帝講過“百斯男之本,誠在于一意,不但在于務廣”的道理。
“百斯男”的典故,出于《詩經?大雅?思齊》的“大姒嗣徽音,則百斯男”,說的是文王之妻大姒生養有一百個男孩。王朗是在勸魏明帝對于自己這個年齡段的生育能力,要有所估量、有所節制,不要盲目地納許多妃嬪。他還提醒魏明帝養育孩子也不能過于保護,被子衣服太暖和,會讓孩子變得不能適應氣溫的正常變化,反而容易生病,不如讓他從小穿得單薄一點,培養自身的抵抗力,以其“金石之性”而得以壽比南山。
直到魏明帝在世的最后兩三年,蔣濟都還在上疏建議他“大簡賢妙,足以充百斯男者,其冗散未齒,且悉分出”,也就是遣散那些年幼的和來不及臨幸的后宮妃嬪。這與高柔勸他少修殿舍、妙簡淑媛,以“育精養神”, 講的都是同一個道理。
陳壽在《高柔傳》中寫到魏明帝時,“大興殿舍,百姓勞役,廣采眾女,充盈后宮。后宮皇子連夭,繼嗣未育”。這時高柔上疏勸諫,而魏明帝看他忠心為王室,也并不以為迕。
據《明帝紀》已可知,實際上在太和三年(229),魏明帝已經就“王后無嗣,擇建支子以繼大宗”發過詔令,正如《資治通鑒》胡三省注所說,他心里頭早早明白自己不會生兒子,日后勢必要走過繼這一條路。
景初三年(239)他病重時,立養子齊王芳(字蘭卿)為太子,他一死,年方八歲的齊王芳繼位,大將軍曹爽與太尉司馬懿輔政。陳壽在《三國志》中一筆一筆記下這些事情,聯系到一起來看,都是為了印證他在《三少帝紀》里寫下的歷史評斷。
他認為沒有親生子可傳位的魏明帝,是犯了不能夠唯賢是與的大錯,“情系私愛,撫養嬰孩,傳以大器,托付不專”, 因而導致曹爽被殺,曹芳也被廢為齊王, 隨后繼任的文帝之孫曹髦也是“輕躁忿肆,自蹈大禍”,于是在短短七年后就被殺,等到武帝之孫曹奐繼任時,便只剩下“揖讓而禪”一途,只好乖乖地“作賓于晉”了。
在曹魏的歷史上,魏明帝是一個關鍵性的人物。在陳壽看來,明明處在漢文帝、漢景帝一樣的時代,卻急于一逞漢武帝式的夢想,這種錯覺,固然為曹氏敗于司馬氏之手的禍根,但未能選出恰當的繼承人,仍是這一歷史性失敗的直接導火線。
而何晏正是生活在這一轉折時期的文士,他雖然也吐過“大夢誰先覺”一類的狂言,自詡“唯神也,不疾而速,不行而至”, 把自己比作洞察力非凡、能夠“朗然玄昭, 鑒于未形”的圣人,亦曾寫有“鴻鵠比翼游,群飛戲太清。常恐夭網羅,憂禍一旦并”的《言志詩》,表示他自負但是并非沒有自覺、自我反省。
可是不知為什么,就是這樣一個于學問無所不通而又從曹操時代走過來的人,在繁盛與危機并存的時刻,仍然選擇加入盈耳頌聲,高唱“六合元亨, 九有雍熙,家懷克讓之風,人詠康哉之詩” 的時代贊歌?
度過他以為能夠一展宏愿,實際上是戰戰兢兢的正始十年,何晏隨曹爽被殺,魏晉禪代的序幕也從此拉開。
二○一四年十二月四日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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