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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立人秘書黃美之:一段近代史, 令人喝彩也叫人落淚
【編者按】黃美之的名字不為人所知,但她的經歷卻串起一段傳奇的近代史。她的表舅是著名報人成舍我,表哥是經濟學者成思危,她母親的同學兼好友是共產黨早期領導人向警予。她本人曾任抗日名將孫立人的秘書,與之發展出一段感情,并受孫立人案牽連入獄十年。2012年,定居美國的黃美之與她的朋友、旅美學者明鳳英進行了一次長時間的對談,回顧自己動蕩而精彩的一生,這也是她生前最后的訪談。2014年7月16日,她在美國的家中離世。本文為訪談節選。


明鳳英,旅美學者,1956年生于臺灣。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校區比較文學博士,美國哈佛大學訪問學者,加州州立大學副教授,現任教于美國加州理工學院。
【題記】過去五六年來,我和美之有不少機會在一起聊天。多半是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工作結束的夜晚,如果月色好,我就繞道去敲她家的門。多半時候只有我們兩個人,經常聊到深夜一兩點,像宿舍女生那樣唧唧喳喳的。
美之家前有兩排高大的樟樹,把整條街蓋成翠綠色。美之家后院,有甜美的橘子和紅石榴。美之門上有個小窗,窗下懸著叩門用的一葉小錘。我總把那小鐵錘敲出五短二長的聲音:“嗒嗒嗒嗒嗒-嗒-嗒”。美之聽見,就在里面喊起來:“哎呀,小英哪,你把我想死了。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啊。”兩人面對面,她笑我也笑,笑出聲來。 美之比我大二十幾歲。照理說,我應該跟其他朋友一樣,叫她“美之姐”。但我叫不出來。因為她在我眼里,永遠是那個天真可愛、傻笑傻問、“不與紅塵結怨”的——帕薩迪納最可愛的女孩。
后來兩人都說,平白這樣傻笑傻問,人家要說我們是瘋子吧,還是要做點事情才行。于是我們做了這篇訪談。是在美之得病前寫成的。經過她親筆二度修改。
大女孩的智慧、深度和雍容,只有在面對人生苦難的關頭,才看得見。
我是知道美之的。——2014.07.20 美國加州帕薩迪納市

黃美之大家族的民國歲月
明鳳英:談談您的民國歲月吧,您的家鄉、母親、父親和家庭。您的家族后代,現在都做什么呢?
黃美之:我父親的家族人不多。父親曾留學日本,回國后,曾在湖南大學當教授,后來一直做湖南省的行政官員。抗戰時期,父親在重慶軍事委員會工作了一段時間,后來派回湖南,為第四行政區行政專員。那時己是抗戰末期,國軍趕走盤占常德的日軍,我父親第一個走進那座仍危機四伏的常德城,安民清理,并開始湖南這當時最大行政區的行政工作。為此得到中央政府的褒獎,報上登了很大的字。我尚在中學,有同學看到,忙叫我去看報架上的報。我有很深的印象。
父親有一兄一弟,一直住在洞庭湖畔沅江縣的老家,守著祖產過日子。聽說我祖父是專門替人寫狀子打官司的,當時叫刀筆吏。大家都說我的祖母是個西洋美人。他們是在“桃花江”邊生長的。我的父親、叔伯父看起來都不似漢人。曾有研究發現,以前確實有一群波斯人到中國,走錯了路,到了現今湖南的桃花江邊,和本地人通婚,落地生根。2004年,我的右眼曾患一種眼病,眼科醫生都奇怪,說這不是中國人應得的眼疾。后來,一位退休的醫生朋友,特別跑去紐約最大的圖書館,查出此種眼疾是中亞細亞人的眼病。而我父親也只吃牛肉,這使我相信我家可能有波斯血統。中華民族基本上是一大混合的民族。
我母親的家族很大。我的曾外祖父有六個兒子。大外祖父和二外祖父,我很少聽說。只知道二外祖父有一個孫子是海軍,也到了臺灣。三外祖父因在新疆做過好些年的縣長,后來回來,帶回來一位很漂亮的新疆外祖母。那外祖母不完全是漢人,另一半血統可能是俄國或土耳其,也可能是維吾尓族人。我不知她從前有多美。她是名影劇明星唐若青的親外祖母。
我的姨父唐槐秋,就是唐若青的父親,被三外祖父送去法國學航空工程,卻迷上了法國的話劇,久久不歸。后來他老爸只好請一個在法國即將回國的朋友幫忙,把他騙回來。那朋友要姨父送他上船,然后把姨父灌醉了。等姨父醒來,船已行在大洋上了。他在上海下船時,手上只有一根打臺球的棍子,這使他那時已十六歲的大女兒唐若青很失望,很久以后,她還說給我這個小表妹聽。
姨父回國后,中央政府和東北的政府都要請他出來搞航空事業,但他卻自顧自組織一個中國旅行話劇社。他父親宣布和他脫離關系,他便領著中國旅行話劇社,帶著妻子和若青去北平演話劇,上演《茶花女》。若青演茶花女,在北京一炮打紅。后來再回上海演,簡直把大家都迷瘋了。這時他父親也很高興了。
我三外祖父尚有一位兒子是陸軍少將。我自己的外祖父排行老四,但他很早便去世,都說他早夭是因為太聰明,又漂亮的緣故。他的前妻留有兩個女兒。我的外婆是繼配,卻是民國時報界巨人成家的小姐。外婆嫁給我的外祖父,只生了我母親一人。成舍我即我表舅,他在抗戰時在重慶辦《世界日報》,簡直是人民喉舌,國共兩黨都要看的。后來他到臺灣來,想重新辦報,但蔣介石不準,說他尖酸刻薄。他就辦了世界新聞專科學校,后來在他女兒成嘉玲手中,辦成了世界新聞大學。現在臺灣的媒體人才,多是這學校出來的。他的獨子成思危曾留學UCLA,是中國的經濟專家。
第五外祖父,曾為湖南溆浦縣縣長。我媽媽的同學兼好友向警予是溆浦的富紳,所以我媽媽和向警予兩人便在溆浦那樣閉塞的地方辦女子學校。向家出錢來支持,而我母親則因五外祖父的緣故,有些地方上的勢力。后來向警予去法國留學,我母親一人也撐支了一些時候。向警予從法國回來后成了熱誠的共產黨,而母親那時覺得女性要真正與男人平等,光辦教育是不行的,一定也要有參政權,便一人去競選省議員,四處演講。終于成了中國史中第一位女議員。
我的五外祖父家出了好幾位優秀的工程師。十一舅吳家鑄是航空工程師,也和槐秋姨父一樣是留法國的。抗戰時,他是飛機制造廠廠長,先是在桂林。那時要中國制造飛機是不可能的,但只要那飛機可修理,十一舅的廠一定會修好,因那時飛機對中國真是太寶貴了。后來美軍空軍受損的飛機也拿來修,他真是白天黑夜都忙。工廠本在桂林,日本人來了,所有車輛都要用來運機器材料去貴州,十一舅便只好帶著他的家小走路從桂林走到貴州的獨山。后來這工廠在成都再開工。
五外祖父這一家人一定有科學頭腦,十一舅之外,六舅、十九舅、二十一舅都是很好的不同性質的工程師。而且這一支還有一位姑爺,竟是傘業的改良者,他名叫潘岱青。湖南的傘本只有粗人可用,經他的改良,有一種名“菲菲傘”的傘,是他用絹來做傘,并請畫家設計圖樣。真是又美又靈巧,深為仕女們喜愛。他拿去世界博覽會去展覽,得到很大的獎。那時又有幾人知道世博?六舅的長子是國民政府的空軍少將。
六外祖父是位學者。黎元洪做總統時,他是國會議員兼財政部長。所幸那是一短命的內閣,因六外祖父總是講學問,對于財政他是外行,也無興趣。他最推崇孔子的大同主義,常和他的子弟們談大同主義。沒人要聽他的,他便替他自己立一墓碑,上面刻著他自己寫的“大同主義信奉者吳劍豐之墓”。全族的人都哈哈大笑。但他也為族人做了一件大事,替他們的祖母,也就是我母親的曾祖母,出版了一本詩集。
明鳳英:大家都說湖南人最勇敢。他們有什么特質呢?您覺得自己是民國的產物嗎?您和同時代的人,有什么相同或不同的地方?
黃美之:湖南人有驢子脾氣,是有名的。人家都說:“這個湖南人是一根腸子通到底。”意思是不會轉彎抹角。說什么,就做什么,比較實在。其實,湖南也出過政治家曾國藩,但還是以軍人最多。因湖南人的性格作軍人最相宜。孫立人將軍就喜歡湖南人的部下。戴笠情報局長也最喜歡湖南人,他曾選一個湖南女子,特別送她去美國求學,就是預備將來娶她為妻的。可見湖南人一定也有智勇雙全的人才,邵陽人蔣廷黻便是一個很成功的外交使節。
我想,不管什么地方都有不同程度的人才,只因湖南人一般都有突出的性格,好的壞的都令人難忘而已。我這個人糊里糊涂,但是從來不會嫉妒。這點應該是我最大的長處。小時候,媽媽重男輕女,我也不覺得被歧視,后來長大了想起來才覺得是這樣。我母親那個時代的女性有她們自己的問題。我爸爸那里,我母親也要留神注意一點。
我想我是正宗的、貨真價實的民國產品。因從出生就逃難,先是國共兩黨難以互信,后是日本人的侵華。抗戰勝利后,興高采烈地去考大學,那已經是亂哄哄的局面,但我還是在金陵女大過了兩年優雅的大學生活。后來,我又倉促地到了臺灣。學校尚未開學,遇到了一個值得敬慕的抗戰大英雄孫立人將軍,結果他老人家原也四面楚歌,先是我和姐姐以匪諜之嫌囚禁,后來說是泄露軍機,被秘密囚禁牢中十年。我1963年成了美國公民,安享美國人的太平世界。但是我仍很驕傲,我身體內流的是百分之百的中華民族的血液,而且知道我的人也都說我很湖南人,連湖南口音也常流露出來。
對民國時期大學校園的回憶
明鳳英:您和姐姐都考入當時教會辦的私立貴族學校,有名的金陵女大。民國時期的大學校園是怎么樣的?學生想的都是什么?有什么特別的人物和趣事嗎?
黃美之:當時在北京有:北京大學、清華大學、燕京大學、輔仁大學、北京師范大學。天津有:南開大學。上海有:交通大學、同濟大學、圣約翰大學、復旦大學。南京有:中央大學、中央政治大學、金陵大學、金陵女子文理學院。金陵女子文理學院一般稱為金陵女大。武昌有武漢大學,廣州有中山大學、嶺南大學,重慶有四川大學,成都有華西大學。中央大學在南京,是很好的。中央政治大學更難進,是國民黨黨校,成績要很好的人才能進去念書,一毛錢學費都不用繳,以后是要派出去做干部,做官的。長沙有湖南大學、湘雅醫學院,那是美國耶魯大學的分院。其附設的醫院是長沙唯一的醫院。設備很好。戰時湘雅醫學院曾搬去貴州,戰后又搬回長沙,仍是很優秀的醫學院和醫院。
抗戰時期,有名的大學都遷移至大后方。北京、清華和南開這三個大學,在昆明合為有名的西南聯大。重慶沙坪壩有中央大學。山東的齊魯大學和幾個教會辦的學校,包括北京的燕京大學,南京的金陵大學、金陵女大,都搬到成都去了。都位于成都華西壩,與華西大學校園在一起。華西大學也是教會學校,教會大學學費不便宜,算是貴族學校。每個學校雖在同一個區,但各做各的。
那真是年輕大學生的黃金時代。日本人好像也沒有炸到成都去,大家都穿得漂漂亮亮,騎個腳踏車,很好看。那時候真是不一樣。我是抗戰勝利以后啊,才有機會去看看。我姐姐當時正進入金陵女大,我去看過她一次,好大一片地方。華西大學校園很美,地方很大,上海醫學院也在那里,和華西醫學院合并。
1989年秋天,我跟我姐姐又回去看了一次,可是已經整個不一樣了。醫學院的學生一面走路一面吃飯,已經沒有當年年輕人的好看。那時候大家講究穿著和manner(舉止、禮貌)。現在那個時代已經沒有了。
明鳳英:當時的大學生在戰亂中求學,他們所思所想,跟現代年輕人不一樣吧?
黃美之:我不知道我這一代的人幸還是不幸,反正是在戰亂中成長的。有好吃好玩時,會及時行樂,很自立。時局亂了,也能鎮定以對,反正有父母可靠嘛。我們這一代真正是在內外戰爭中成長的,養成了吃苦耐勞的精神。也有了一種及時行樂的悠然,因為那個時代真正變化莫測,也看不到未來會是什么。至少我是糊糊涂涂不聞不問地過那年輕人天真無邪的快樂日子。我認識的同學都是這樣。因為內戰的戰火并沒有真正逼到我們身邊來,真正南京危險的時候,我們已經都跑掉了。很多都是國民黨的家屬,跑得快!
不過,那時候,我們大學生常有“反饑餓大游行”,公立學校真的開不出飯來。他們的錢,政府按月給。但是我們金陵女大是私立教會學校,學費是一開學就繳了。他們把米什么的,一開始就買好了。最苦的時候,我們本是四個菜,只是改成兩個菜而已。我們的學校,就是美國Smith College的姐妹校。學校不大,幾百個人而已。哈金寫的那本《南京挽歌》(Nanjing Requiem)。就是以金陵女大為背景的。還有一張金陵女大的地圖。宮廷式的建筑,現在還是那個樣子,去年我去過一次,仍叫金陵女子學院,但屬于南京師范學院的行政體系。
明鳳英:男女學生的交往很自由開放嗎?
黃美之:很自由的,好像我們金陵女大的,差不多都有男朋友。一下課,就有男生站在門口等。我們跳舞,多半在同學家里,大官小孩的家。我們還蠻會打扮的,那時我們已扎馬尾,在學校穿平底鞋,出去就穿高跟鞋。我從小就喜歡跳舞,也沒怎么學,就會了。大學時候大概跟男朋友跳,很快就會了。后來南京亂了,不能讀書了,中山大學可以接受我們這些學生,我就去了廣州。那時候,還有不少同學也是從南京去的,有朋友。哎呀,真是好玩。所以,我雖然坐了10年牢,但是坐牢以前還是玩得蠻過癮的。
明鳳英:有人說民國時代的人,風度品位是很不錯的。
黃美之:我想當時若沒有戰爭,中國是一個有文化的國家,那時候封建勢力的舊習慣還有些存在,而且還講究排場。我想,穿著、儀態、manner,都是重要的。現在,憑良心講,大多數人是沒有什么派頭的。民國時候的那些清朝的官派還是留下來一些派頭,還有學者們也是。


明鳳英:剛才您說抗戰時候大學生玩得厲害。我以前聽見人說八年抗戰,都是物資匱乏,生活艱苦啊。
黃美之:八年抗戰時是很苦,但我這一代尚在中學,而中學都在很寧靜不愁吃穿的鄉下。至于那些大學生,相反的,他們生活雖清苦,仍是充滿了希望和快樂哩。1948年冬天,局勢就開始緊張了,考試也就馬馬虎虎了。日子過得糊里糊涂的。1948年冬天,那就很緊張了。從1948年到1949年,我們及時行樂,但是那時候我們確實也好可憐,不知道做什么好,在大街上走來走去。大家在那里講誰誰誰要到臺灣去。記得有一個同學說她不能去,她的父親被調到重慶去了,她也要去。不久就聽說重慶大火,不曉得他們怎么樣了。我們大學生就逃難,有的去了廣州中山大學,也有人去廣州的嶺南大學。我們金陵女大所有的文件都早送到Smith College去了,所以其實學校早就知道政治上的局勢了,只是我們學生傻乎乎的不知道而已。
明鳳英:及時行樂的背后,是嚴酷的戰爭。
黃美之:大學生當然知道時局很亂,很擔憂,但也不知道做什么。又擔憂,又及時行樂。我從小就經歷戰亂,先是抗戰,后來是國共內戰,所以也習慣了。反正不來轟炸我們就做自己的事,來轟炸了,我們就跑。習慣了。
國民黨政府搬到廣州,第一個承認共產黨的就是英國,可是他們又剛剛才送了兩條兵艦給國民政府。有一個小一點的艦,就叫“靈甫艦”。那時候國際政治就是這樣。張靈甫,在山東被共產黨包圍,打不過,就自殺了。他是美男子,太太很年輕,才17歲,肚子里懷著孩子。老蔣最喜歡他,紀念他,就是因為他自殺,后來孫立人有幾個部下從大陸回臺灣來,老蔣把他們關起來,說,人家張靈甫能自殺,你怎么不自殺?那幾個人是打不過被俘虜的,后來到了臺灣。
老蔣那時候,總叫人為國捐軀,他自己不也是往臺灣跑?他到臺灣的時候,軍艦在海上轉來轉去不敢登陸。陳誠告訴他,那時候還不安全,不能登陸。老蔣打電話給孫立人,孫立人說,你走高雄碼頭上來,我親自到碼頭去接你。你看,后來老蔣卻把他軟禁了30多年。無毒不丈夫啊。
十年冤獄結束之后的生活

明鳳英:您坐了10年牢,出來以后是什么情況呢?
黃美之:我從牢里出來,每天到處玩,好開心。我姐姐沒有我痛快,她因為有男朋友一直在等她。出來以后,很快就結婚了,要帶孩子,沒得玩。后來,我的姐夫,就是黃玨的丈夫,說,你快點找一個人嫁了,我懶得每天晚上給你開門。我家里人不給我鑰匙,怕晚上幾點回來他們都不知道。我們家還有一個退伍軍人看門,叫老徐,他每次來給我開門,都說,“哎呀,太好了,四小姐你回來了,我可以去睡覺了。”因此,我也不敢太晚回家去。從牢里出來,我在復興電臺做編輯,每天寫稿子,簡直都要江郎才盡了,便轉去美國顧問團工作,后來就跟Bob結婚,跑到美國去了。
那時候剛從牢里出來,我和姐姐還不敢單獨跑到臺北去。在新店,哎呀,覺得好快樂。我認識了一個同事,是空軍太太。那時候她在學做頭發和化妝,找我做模特兒練習。做好了頭發,大家都說好看。那天我剛好穿了旗袍,坐公共汽車回家的時候,在路上看見一個很小的照相館,就跑進去照了一張照片。就是《烽火儷人》的封面照片。那照相館連底片都給了我。

明鳳英:您的散文書取名《傷痕》、《不與紅塵結怨》、《歡喜》、《深情》等,側筆寫戰亂年代,一個美麗單純的女知識分子的十年冤獄。
黃美之:我的散文,差不多寫的都是我的所見所聞,所感.我寫的小說也總有其時代背景。我真正認真的寫作是在我退休以后。寫散文多半是寫我的所見所聞所感。寫小說也不都是空穴來風。
我不知為何會寫那篇《月白刀傳奇》。但真是一氣呵成,還真有讀者每天等著要看那篇傳奇。其實是因為一天,我偶然想起了一段往事。記得在屏東孫立人將軍家時,看到他室中的一日本方桌上,擺著一刀架。架子的上一層擺了一把放在黑皮鞘內的刀。應是一尺多長吧。架子下層放了一把一個式樣的短刀,也在黑色皮鞘內。我雖不懂日本文物,但我有審美觀,先以為是兵器,但愈看愈覺其美。只是覺得大刀應在下一層,小的應在上一層。我試著搬動了一下,但看看還是原來的擺法好看。我又擺了回去。孫將軍站在我后面看著,這時他說,這是日本的武士刀。有他們一定的格局的。我說大概是的。
我又很不知上下地說:“我好喜歡這刀,你有那么多的兵器,這個便給我好嗎?我一定好好保管。”我以為他一定會說NO,但他很開心地笑道:“很少有女孩子會喜歡這種東西的,你喜歡,這就是你的了。”我開心地跳了起來,他也很高興竟有一同好者。但我并沒有把那刀搬到我自己房中去,因我的房間沒有這種同樣的空間。但不久,我離開了那里,沒有再回去。有時想想,大概那刀也不愿跟個女人走天下。
后來我發覺我的丈夫也愛收集刀,不過他收集的不是酋長送他的,便是原居民給他的,或者是他自己在鄉村野店買的。后來他生病了,對他的刀也不再膲一眼,即算我從蒙古買了把銀刀給他,他也只說了聲謝謝,并不曾把玩。也許是因為這些拉扯,使我想起,我不是有一對很有分量的日本刀嗎?也許那把真刀會使他快樂一點。
姐姐來美國時,我便請姐姐回臺灣去時和靜姑姑說。靜姑是政大的教授,孫將軍的堂妹。我請她去她二哥那兒說,我要我的刀,請他交給靜姑,再交給你幫我帶來。我姐姐果真告訴靜姑。她果真跑去臺中見她的二哥。孫將軍深深嘆了口氣道:“唉,我出事的那一年,所有的槍刀都沒收掉了。若還在,當然還是她的。”同時他又告訴了靜姑,在他出事前,叮囑過軍需,每月從他的薪晌中,扣點錢送去給老太太,不知老太太有沒有收到。靜姑說,“二哥,沒這回事的,誰敢去送?老太太又常搬家,她告訴過我只在兩個女兒剛出事的那兩個月,收到她們兩人的薪水,以后,就再不曾見公家有人送錢來過。她自己刻苦地過日子,金子也不能亂花的。還得想到后來的日子啦。”孫將軍聽后,長長地嘆氣。這便是我離開孫將軍后和他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間接地通了一次情況。

與孫立人將軍的一段情
明鳳英:時隔多年,您在80歲那年出版《烽火儷人》,以小說的文體寫出60年前,在國共政治黨派糾結,各派勢力纏斗的氛圍里,與孫立人將軍不為人知的一段情。這段戀情公開之后,各方的輿論和壓力想必不小?
黃美之:我是80歲后才寫《烽火儷人》的,寫我那段青春歲月的茫然和奇妙的甜與苦。我寫《烽火儷人》不是未經考慮的,也許因為年紀大了,回看那一點情,也是溫暖令人難割舍的。寫下來就沒有遺憾了。一種真正的放下和解脫。我很客觀地認為我能十分冷靜的來面對那段理還亂的情緒了。這書我本名為《小樓札記》,但出版社說這樣的書名不會有吸引力,堅持要換成《烽火儷人》。我當然只有聽從專家的話,有一些可愛的好心人很欣賞我的作品。他們是真正站在一種情的定位上來看我的這本書的。
明鳳英:可以多跟您談談這段感情嗎?您在一次訪談中談到,當初和孫立人將軍的感情,是少女的“醉了,但是醒來卻很痛苦”。
黃美之:愛情確實是一個讓人迷惘的問題,很多人活了一輩子,也還弄不清愛情到底是什么。但我覺得在臺灣那棟小樓里的一段時間,是很值得珍惜的。我想孫將軍也應該很珍惜那段在小樓的歲月。
明鳳英:戰亂的年代,年輕女子求生存,尋找自保,愛情是不是很脆弱呢?是不是身不由己,自己也不能完全掌握呢?您描述到故事里的女主人翁感到迷惑,似乎有罪惡感,也不知道該稱呼自己喜歡的人為長輩、情人,還是將軍。您那時候是不是也感受到道德的困境呢?
黃美之:亂世里,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同的命運和際遇。這不只是情欲和虛榮心的故事。每個人帶著各自不同的背景和故事,在那歷史的時空里,有一個交集。這個短暫的剎那和緣分過去以后,故事也就消散了。我原來的書名,是《小樓札記》。到現在,我都還很珍惜那段日子。我很崇敬孫立人將軍,而對戎馬生涯的孫將軍來說,我大概也是新鮮的空氣吧。

孫立人將軍是有家室的人。孫太太好幾次跟我說,她是不會離婚的。她說在臺灣,除了孫立人是她的丈夫之外,她一個親人都沒有。我聽了非常難過,身為女人我當然是同情她的。所以我想我一定要離開,走得遠遠的,最好是出國。他是個可愛的男人,說我不愛他,那是假的。但我是讀過書的,有年輕學生的志氣,絕不能當人家的姨太太。孫將軍是有道義的人。但是,我很痛苦,也想過自殺,干脆死掉算了。
明鳳英:那個時代的感情,有特殊的時代背景。
黃美之:時局混亂,戰爭和新舊交接的時代,一切都很迷惘失望。是的。他給我一種安全感。再說,20歲左右,懵懵懂懂,誰真的懂愛情?那時候只要你跟一個男人跳舞,別人就說那是你的男朋友。回頭看,上帝對我也還不錯。在牢里關了十年,后來跟Bob結婚以后,全世界到處跑,也好好玩了十年,算是彌補過來了。你關我十年,我就玩你十年,也不算吃虧。只能這么想。
明鳳英:您覺得自己是個有韌性的人嗎?您似乎總能在人生的某個死角,發現生機?
黃美之:有人在我的網上罵我,我也無所謂。因他們并不是我,不知道當時的情況。但多半是一些年輕讀者,如我當年那樣年輕的人,欣賞我的作品。他們是真正站在一種情的定位上來看我的這本書的,是真正懂得情和愛的有文學愛好的人。我也不生那幾位罵我的人的氣,因這些人會是從道德的觀點出發的。我并不以我這段情自豪,心中總有份憐恤。一位在復雜的政治情況中,曾經坦蕩的,為國拼命流血的將軍的寂寥,我并不真正了解,但總為他有所牽掛。1955年,也許是1954年,他調成參軍長后,定有所覺,送了三百元臺幣給在牢中的李鴻將軍,三百元給陳鳴人將軍,還有所有跟李鴻將軍一同坐牢的軍人。他們都住在我和姐姐的隔室。我和姐姐便很不平地說,奇怪了,為何不給我們兩人呀?
但他要陳良塤把他唯一的一本Gen.Joseph W.Stilwell寫的《The Stilwell Papers》送到我媽媽家,要我媽媽轉寄給我們。我們收到那本書便很生氣,說誰要看這書。但我稍稍翻一下,就明白了。他要我們知道,他曾為國家,為世界都出過力的。因此,我一直好好地保護著這書。若看守長來查牢房時,我便把這書放在枕頭下。其實那看守長是一個很知情達理的人,這書既可送進來,便不是禁書了,何況是英文的。
女作家趙淑敏教授曾跟我說:“你還可以和一些人談談你心中的委屈,但不管他(孫立人將軍)身邊有什么人,都無法提及你們兩人的那段情,和他深心內的那種牽掛。”是嗎?淑敏,我相信你是對的。若他的家人想要把這本書要回去,放在他的紀念館,我也很愿物還原主。只請不要把我留在上面的字涂抺掉了。
明鳳英:現在回顧,還是感慨?
黃美之:當年,我母親和姐姐很順利地到了屏東,一切都充滿了陽光似的,卻沒想到結果是如此不堪。我和姐姐莫名其妙地坐了十年的黑牢。父親匆忙來到臺灣,見到我們的情況,竟是束手無策,就急死了。我母親獨自承擔一切。
回想那年我到屏東不久,有一次隨車去火車站接從臺北回來的孫將軍。他坐進車時,一語不發,車開后,突嘆了口氣說道:“就是找不到學兒童福利的人,托人在臺北找了這么久,也找不到。”我說,“我姐姐便是學兒童福利的,才畢業。”“在哪兒?”他驚訝地掉轉頭來問我。我說:“她在廣州的聯合國兒童福利園工作。”他驚喜地道:“快請她來。陳參謀,快打電報去廣州辦事處,去請她來,她住在什么地方?”我說:“那兒童福利園的地址我不記得了,早兩天你不在家時,我的侄女婿王軍長來過,說我的母親已到了廣州,現在我姐姐陪我媽媽住在愛群酒家。”“那好找。”他馬上吩咐坐在前面的陳參謀快打電報去廣州辦事處,把她們母女找到,即刻送來臺灣。
我急著說:“快呀快呀。”陳參謀笑道:“不問你還不說,現在又這樣著急了。”“我不知道去哪兒申請入境證吶?早兩天王軍長才來告訴我的,說我媽媽只知道她家的四小姐是來臺灣找他的,現在卻杳無音訊了,因怕共產黨馬上會到廣州,便預備先和另一太太去香港看看房子,真希望她們尚在廣州。早不知道你們可以申請到入境證。”孫將軍,陳參謀,連司機田排長也笑了。
1955年孫將軍也被軟禁,直到經國先生去世。現在一切落幕了,所幸臺灣“中央研究院”的學者們,在朱浤源教授的引導下,為后人留下了這一本厚重的《孫立人上將項目追蹤訪談錄》。這是一段七彩繽紛的近代史。令人喝彩,也令人淚下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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