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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之遙》:“大院”不懂“海”的深
上海,這個令全國人民又愛又恨的城市,這回成了馬走日演繹自己作死故事的背景發生地。姜文的鏡頭里,“上海”比近年其他描寫上海的電影,少了幾分“車墩(位于上海松江的影視基地)”感——即便在著名的李安的《色戒》里,揮之不去的車墩感也在很大程度上敗壞了我的胃口——影影綽綽的外灘輪廓線、著名的外白渡橋英倫味道十足的鐵欄,輔以電玩感十足的迷離色彩,讓《一步之遙》徹底淪為一部姜文同學可以自嗨到無以復加的壯陽片。

這不是姜文在意的事情,卻是我不得不吐槽的所在。
這是一部“大院片”。
大院,在那些部隊駐扎的城市里,“大院”是一個特別的飛地。它指代著神秘、禁忌、不可言說,與你一墻之隔卻咫尺天涯,一箭之遙卻差之千里。“大院”和“大院”之間或許遠隔重山,然卻符號相近,氣質仿佛。
在上海,我非常熟悉來自大院的孩子。我童年生活的五角場,海陸空三軍駐地麇集。在我念書的同濟中學,大院的孩子與里弄城市貧民的孩子混雜。“他們”有著鮮明的特色:喜歡軍綠裝便服,開國語,男孩子動物兇猛,女孩子敢愛敢恨。大院的孩子有著我們“地方上”小屁孩無法企及的一種歸屬感。他們從翔殷路第二醫科大學的大門進去,從政立路軍崗森嚴的機場進去,從政通路海軍醫學系的宿舍進去,他們的世界令我們囁嚅、遲疑,欲一探究竟又沉吟再三。
1983年,我上初一。這年的一二九晚會上,初三三班的來自大院的孩子們以一曲《喀秋莎》震驚全校,歌倒在其次,全班一律的軍便服才讓人艷羨。那種制服誘惑產生的迷香,在十多年過去后大光明電影院《陽光燦爛的日子》的首映儀式上,我再度嗅到并差點不能自已。
1995年的那次上海首映禮,姜文和王朔都去了現場。那一刻,我強烈地感覺,這家伙和我們中學里那些大院的孩子們幾乎一個操性——用上海話叫“吞頭勢”。

大院的孩子也分類別,生于上海或者很小就隨軍來滬的,上海話熟稔,如果不穿軍便服基本與我們城市平民的孩子無二致;三觀及語言功能基本成型后來滬的,就是姜文同學的“吞頭勢”,他們帶著一種驕橫在校園里行走,性格張揚令人側目,一種恍若是天生人種領先般的優越感躍然臉上,無論如何掩飾不住。他們荷爾蒙充盈,杵在那里不作言語就像一件作案工具。他們給我一種領袖一聲號令就可能隨時上來請我們吃生活的腔調。
他們來自大院,來自飛地,感覺就像是從突然蒞臨城市上空的巨大UFO里下來的外星來客,恣肆放縱不計后果。不過好在,我們一直認為,他們終究是會走的。
姜文的大院片《一步之遙》里,兩個上海人——其實算一個半——的出現,多少挽回了一點上海味道(雖然姜文未必在乎)。
王天王——王志文,他像同濟中學里某個上海土著家庭的孩子,用上海話思維,雖然向往大院生活,跟著大院的孩子學了一口標準的京片子,但關鍵時刻不自覺蹦出的“冊那”還是暴露了真實的質地。對上海觀眾而言,他的出現是一種水到渠成的莞爾,讓我多少消解了一點影片開始之后的違和,讓我覺得在一間掛了羊頭的店里畢竟還是品出了一點羊肉的膻味。在這部片子里,不可想象如果沒有王志文會是怎樣一副“吞頭勢”。

如果要在當年班上的大院生里選一個類型對應,洪晃就是那種介于院內院外的半拉子女生,她幾乎要走出去了,結果又回轉,它兼具上海女生的綿細,又不失大院的豪邁,她會說“觸氣、冊那”也不怵蹦出一句“丫挺”。《一步之遙》幾乎把她定格為標準傳說版的“上海丈母娘”了,但影片最后汽車追逐戲里的重機槍掃射馬走日,又讓她變身喜感的夜叉。姜文對這半個上海女人的塑造,隨心所欲,步調失當,不如王天王的人格穩定。
腳高腳低,深深淺淺地行路,容易踏空扭到腳踝。李宗盛年屆六旬之年推出《山丘》,深刻表達了一個繞到山丘背后發現一腳踏空的老男人的自詡。老男孩姜文距宗盛大哥一步之遙,盤桓青春期不愿歸去的心思卻不遑多讓。他老了,沉浸在大院的世界無法自拔。他搞不清爽墻外“海”的世界,但這不妨礙他拿“海”說事扒分(上海話謂之“賺錢”)。
對此,上海習以為常。一個全國人們愛恨交加的地方,沒點人盡可那啥的氣質,如何撐得起海納百川的名頭呢。上海百多年來是冒險家的樂園,更是意淫者的樂園,來沒來過的上沒上過的,誰都可以口若懸河侃侃而談。上海從來不是一個常量。它對誤讀胸懷憤懣又無計可施,久而久之安之若素,任何腹誹最后皆化為補藥。這是上海化悲憤為力量的氣度。
一步之遙,不僅是一個大院與院外距離的闡釋,更是一種哲學意味的悲天憫人——一步這么近,又那么遠。猶如我們和美領館的距離,我從高墻外經過,門口武警威武。從法理上,墻內與我一步之遙,卻是他國之飛地。我欲乘風飛躍,無奈肉身沉重,動彈不得。這是我們的宿命。
姜文虛構的影像世界繽紛可人,它把導演大腦溝回里的東西坐實到可視,然而卻并非一場朵頤之盛宴。它像一缸福爾馬林液,所不同的僅僅是加了一試管漂亮的寶藍色的硫酸銅。
外面的世界紛繁多變,大院卻依然高墻森森。院子里有一個不愿意長大的孩子,他青春期綿長到令人絕望。今天,他拍了一部以墻外的世界為標簽的電影,像赴一場蓄謀已久的藝考。他帶了一張抄滿密密麻麻蠅頭小楷的小抄,他頻繁致敬到近乎變態地cosplay。監考老師搜出了那張小抄,小抄居然還有標題,叫:一步之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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