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高興和沒頭腦

        夫妻店好開也不好開，其實不好開大于好開。24小時在一起工作、生活的夫妻，凡不抓狂的，或是有暖男，或是有憨妻。不是有一說，一個家能平安無事的秘訣在于他倆肯定是“一個不高興，一個沒頭腦”。悲劇的是我們倆的性格都強，都是“不高興”。劉蘇里就別說了，雖祖籍蘇北，但在烏蘇里江上提前躁動于母腹（因而得名蘇里），長成于中國最東北虎林，那一身的大男子氣，常令我真想把他“讓出去”。而我身上既有廣東人的強，也有山東人的“小氣”，更有北京大丫頭的不吝。劉蘇里曾實事求是地對朋友承認：“當她這個‘不高興’遇到我這個更強大的‘不高興’時，她只能變成‘沒頭腦’。”我這個被逼出來的“沒頭腦”，經歷了多少隱忍，那就不提了。好在蘇里是有反省力的人，比如當他發現他管不好錢時，就對錢再也不過問。而我也常常覺得他對我就那么幾點老生常談的批評，確實有些苦口婆心顯然沒當夠過老師的感覺，算了，聽他的吧，誰讓當年剝除了他法大老師的資格呢，我來成全。

        日常生活中，我們常因為性格都太強而吵嘴，但是奇了，在工作上、在對待公共事務上，我倆很少分歧，九點八分默契。比如在管理萬圣上，我們有明確分工，他管采購和“外宣”，其他的事我管，且互不干涉內政。當然每當他為公共事務叨叨而我說不過他時，我就用“夫婦同心其利斷金”等勵志之言結束爭論，他倒也能暫時“沒頭腦”一下不多說了，雖然這樣的時候比較少。

        今天這篇要單說說劉蘇里怎么管萬圣的采購。

一本書如何進入萬圣

        許多大型綜合書店，比如大部分新華書店，都是由出版社“主發”貨品，就是不管什么書出版社都給發點，他們的采購部主要是負責和出版社對賬付款。特別是新華書店是國有的，發錯了、賬壞了責任都不算太大，所以銷售、采購都相對好做。當然，一本書上了書店的書架才是它生命的開始，上不上架，在多少地區多少個書店上架，非常影響一本書的銷量，網絡銷售也相類。

        萬圣從不讓出版社主發，都是自己訂書，因為我們必須遴選。這就需要采購人員提前獲知出版信息，提前下單訂貨，這一層工作在萬圣非常關鍵。近年全國初版書年出版量已達20多萬種，今年萬圣選取的是1.65萬種，總數量17.29萬冊/套，總碼洋819.57萬元（僅2014年新書，不包括老書）。萬圣采購部為收集出版信息要做許多工作，特別是著名學者的著作、某部重頭書，一定要“緊逼盯人”。好在劉蘇里認識的學者多，對他們的寫作、翻譯動向比較掌握，不少編輯在出版學術書前都還向他咨詢，常常因為他能大膽求實地估算發行量，而令編輯信心滿滿。而我們采購部的新書信息采集，那是有流程的，更不敢掉以輕心。哪個出版機構的新書少了、好書少了，重點出版機構的出版計劃和節奏，直至某個社的年盈利情況，萬圣的采購人員基本門清。所以新書在萬圣的第一輪進貨，基本沒有問題，讀者都能看到萬圣新書到貨有多快、而好書基本都會在。

        那么一本書到貨后在萬圣要經過什么程序呢？

        司機一早出門到貨場拉書，下午兩三點差不多就回來啦。進入物流的書先拆包清點，核對出版社的隨貨通行單后，信息部錄萬圣管理系統的到貨單，以建立書目、建立賬目，特別是圖書的關鍵詞錄入，以建立索引。每本書條碼掃描后區分出首次到貨還是舊書添貨，要把首次到貨的書里夾萬圣的一個固定記號（記號保密）……這些工作都做完后，物流部的人會通知店面專職人員，就是往店面打個電話，往往只有兩個字“挑書”，累得就掛了。負責“挑書”的小竹（她是第五任做這個專職工作，也是做得最長的）就扭搭扭搭地前去挑。

        這位小竹有權不讓任何一本她認為不好的書上店面，因為采購有時也會因為信息不全沒見到書而“走眼”。她還有權決定每種新書多少冊上店面，多少冊先留在庫里，以保證店面銷售和存貨空間的平衡。她選完書后，物流就會貼磁條，并把書運送到店面，這一般是在下午的五點左右。小竹也就又扭搭扭搭地回到店里，告訴大家有什么令人興奮的書、或是今天來貨平平。然后手套一扔就進食堂了。當然我知道，一邊吃飯，她一邊也就想清楚了今天的新書該怎么擺啦。

        到萬圣的一本書先都要到新書臺上展示，萬圣有兩個大新書到貨平臺，這兩個平臺可是為萬圣的銷售貢獻頗豐。當然展示可是有“學問”的，一步差三市，我們小竹每天就在這一步三市間倒騰。她擺得差不多時，我們采購部主任也就吃完晚飯逛完了，他會熱切地來看自己訂的書哪些到了，哪些沒到，哪些符合期待，哪些令人失望。他們常在新書臺前竊竊私語，我老怕他們的埋怨被旁人聽到，萬一是哪位被逼出書太多，而這本沒寫好的作者呢，我常提醒他們小聲……各區位員輪換吃完飯后也會來新書臺，看看自己區位來些什么好貨，發愁一下自己的區位是否還有地方。收銀員則有可能被指派幫忙把新書到貨的展示櫥窗換一下。

        日復一日的新書到店幾乎都能形成小高潮，我最喜歡看打掃衛生的阿姨開始收拾攤了一地的捆書繩的場面，像小時候繞毛線。當亂麻一般的繩子變成一堆繩球時，一切才又歸于平靜。這時一本書與讀者的關系也將開始。

劉蘇里的功課

        萬圣的老朋友都知道我和劉蘇里常常是晚上才到店里，而即使是晚上去，也總是只見前臺老板娘，看不到后臺老板。

        每有老朋友問蘇里呢？我常回答：做作業呢。后來干脆就有人直接問：蘇里又做作業呢？而一般讀者只看到我前面很忙活，很阿慶嫂的樣子，其實在后臺，阿慶更忙。

        首先，劉蘇里會過眼幾乎每本新書，并馬上給他認為重要的書籍添數。這兩年已經不了，2004年至2012年，劉蘇里幾乎每夜都到物流部給他留的新書專架上做作業，他翻讀每一本書后會當場在紙條上寫上加訂數量。第二天一早，信息部員工會把加訂數量錄入管理系統，很容易就做成了一份訂貨單，基本上當天就能傳給出版社了。

        他的訂單也就成了采購部人員的教材，他們會想要是自己會訂多少，有時也會提出異議，在內部網上留言討論。就這樣幾年下來，采購部的人員已非常成熟了，這個工作已改由他們自己做，近兩年劉蘇里只對特殊貨品加以“數量干涉”。

        一個書店最重要的當然是書，2008年前后，書店界掀起一股多種經營、“體驗式”經營的熱潮，許多挺好的店都開始賣本子、杯子、T恤、裙子什么的，精力放在書上少了，慢慢地書店也就沒了。雖然成了一兩家，成的原因是另外的。而劉蘇里和我都認為，萬圣的勝和盛都在書，我們只懂書，不能做別的。所以萬圣走到了今天，書仍是如此豐盛。

        在我的視界中還沒有人能像劉蘇里這樣對書有如此不懈的熱情，他愿意看所有的書，甚至“爛書”，并追求對所有的書給予結論。即便是為了開店，每天要看大量的書并且二十幾年如一日，也是很不容易。但于他，好像沒什么，他在看書時沒想生意，只是看書。捧起書來就沒了周邊世界，他可以很快專注起來，任你說什么其它事情。他看書時像社長、編輯、像研究者、像學生……像開書店的、像田里的老地主。他多種角色地翻、讀、存、覽，他提倡30秒判斷一本書的質量，也提倡一本書來回看三遍。他的閱讀量因開店而比正常人多數十倍，他記書的能力也令人望塵莫及，一位作者出過什么書，在哪個社出的，哪年出的，大約什么顏色，相類的書還有哪些，都在他的大腦殼里，隨時導出。也因此，他不太注意按類擺架，書總是亂堆。所以，我從不讓他管店里的布架，我認為他會添亂。

        這兩年劉蘇里的功課是作續添單，因為近年來出版者對新書的宣傳力度非常大，好書一般都能得到信息，無非是你要更及時地到貨，到貨量準確，別讓好書第一輪到少了，斷貨了。所以劉蘇里改做老書續添，每晚在電腦上倒出當天賣的書，查以往銷售、查庫存……當然有些根本不用查，他能判斷。然后他按天做出續添單，傳在公司內部網上，采購部再合并他們的新書、續添的基本訂單，及時傳給出版社。這個續添單不那么好做，既要保證好書不斷貨，又要保證書店的現金流平衡，我剛查了萬圣目前庫存，總品種量為74912種，每種書多訂一冊，萬圣的庫存和應付款就不得了。

        網上書店風起云涌后，因為劉蘇里專注負責續添貨，使萬圣的老書很多，網店沒有的書多，可淘之貨多。有些不太理解生意的讀者抱怨萬圣比網店貴，他就不想想，要是他根本不知道有某本書，他怎么到網店上撈去。當然啦，你可以到萬圣來抄，但萬圣每天都在重組書的結構，以便更利于讀者挖掘，有些抄不過來，并且其實時間成本很高。記得我早年在李國慶手下主持做過一本書，是布魯姆伯格，那個彭博資訊的創始人、后來的紐約市長寫的《message is message》，那本書都寫了什么勵志文字我早已忘記了，但在第一次看到書的英文原版時，我的腦袋被震了一下，我立即釋然了一個長期思考的問題，即什么才是message！我在內心中確認，經過組織的，重新構造的，能夠索引的information才是message。所以辦萬圣時，我非常堅定地執行這個理念，支持所有加強這個理念的工作流程，實踐證明，是對的。

        劉蘇里就這樣日復一日地做著功課，雖然他管了好多閑事，一年到頭總在幫閑，但他自覺地堅持完成自己的功課。偶爾我會提一句，他明白，我讓他做單子實在是讓他休息，讓他安靜一下。有兩件事可以讓他休息，一是做飯，二是做書單，兩件事都能讓他或汗流浹背，或手酸脖硬，但也都能讓他忘記麻煩，睡個好覺。哪天晚上的單子做得多，他的鼾聲就更響亮些。

        蘇里說過，他早就知道自己當不了學者，但他因愛閱讀而能永久地與書打交道；我就從沒想過能當學者，也早就放棄了當作家的夢想，但我也能驕傲地說我會賣書。這真是上天賜給我倆的福、萬圣賜給我們的福。

        我知道，這樣的福能有多久，蘇里就會享福多久；而蘇里的功課做得有多認真，萬圣的福就會有多圓滿。

        雖然我們倆都是“不高興”，常為雞毛蒜皮的事吵架，但若一分開，比如前幾日我明明沒在車上，他下車后走了兩步卻習慣地回頭顧盼：老是跟在屁股后面的那位怎么還磨蹭著不下車……他跟我說這情節時，我心想，算了，為了成全他的功課，我再當幾年“沒頭腦”吧。

        （本文是“萬圣書園老板娘的萬圣日記”系列連載的第九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