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ec Soth | 從失敗中學習（下）

2021-05-29 23:16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湃客

瑪格南圖片社第二套官方課程——《Alec Soth：攝影的詩》—— 通過五個多小時的獨家視頻為你提供關于Soth影像創作過程的獨特見解，課程包含和Soth的深度訪談，現場拍攝過程，教學示范和關于他最出名的攝影書的講解。

圍繞這套課程，攝影藝術家、策展人、寫作者Aaron Schuman與Soth進行了一次坦率的訪談，內容主要討論了如何克服攝影生涯中那些不可避免的過失、錯誤、挫折和“失敗”，以及從過去經驗中學習的重要性。Soth和Schuman分享了他遇見的具體技術問題，也講述了放棄作品時的艱難心境，談到了遇到問題時自洽的重要性，也包括失誤所帶來的機遇。本文分為上下兩個部分。

Schuman：有沒有哪一個時刻你真的覺得你拍了一張非常好的照片，但是一周兩周，甚至幾個月之后，你意識到那張照片根本沒有你最開始想象得那么好。

Soth: （長嘆）有，你的問題正中下懷。（笑）最近采風回來的照片正在送往暗房的路上，五天之內我是不會再看這些照片的。我現在處于的階段是，我認為里面有幾張非常好的照片，但是我對它們依舊很緊張。我還明白這里至少有一張照片，在未來的一段時間內我會不停地告訴自己這是一個非常好的照片，直到某一天我發現它并不是。這一切都需要耐心。

事實上，整個攝影的過程都需要耐心，還有能放下的能力。關于這點我在講編輯照片的時候提到過很多次，但是我現在覺得在整個過程中都需要放松，不要在你覺得非常好的照片上太用力，放下它們然后繼續前進。而且，當你放松的時候，你偶爾會發現一些最初沒有意識到的、更特別的照片，你會發現這些照片里會有一些很有趣、很重要的東西能和你的更大的作品項目聯系起來。

Schuman：你這種放松的能力是如何隨著時間提升的？

Soth: 這么多年，我學會了不要那么緊繃。最近和年輕攝影師一起去采風，我發現他們有非常多的焦慮，他們會想應不應該拍這張照片，或者他們夠不夠好，亦或者我們潛在的觀眾會不會喜歡這些照片。但同時，你也不能表現得你完全不在乎——那是時候退休了。所以這是一件需要平衡的事情。

我很明白這種感受，但我現在越來越少有這種感覺了，我想我是從過去的經驗里面學會了放輕松。這里沒有捷徑，你的經驗和耐心都會得到回報。我記得當我年輕的時候，我覺得這種建議非常令人惱火。在那個階段你會想“我不想有耐心！”

Alec Soth，明尼蘇達州，美國，2007。? Alec Soth | 瑪格南圖片社。

“我想對那些去到世界盡頭尋找他們拍攝素材的攝影師說——做任何你要做的事情——但是要對你在那里的感受和創作出來的作品報以真實而坦率的回應?！?/p>

——Alec Soth

Alec Soth，夜晚從Soth下榻的酒店房間望出去的景象，電影《迷失東京》取景的柏悅酒店，東京，日本，2015。? Alec Soth | 瑪格南圖片社。

Schuman：回到你的棒球比喻，我還想談談關于“家鄉”和“遠方”。你曾經提及過離家太近時創作產生的掙扎，但是在不熟悉的國家和文化環境中工作也會遇到很多困難。

Soth: 我現階段創作過程中一個很重要的特點就是我并不是一直拍照片。我意識到我并不能那樣生活。如果我和我的孩子們一起出去散步，我不能中途跑開就因為我看到了可能成為一張好照片的素材。對于離家太近的創作掙扎，主要是因為我的家庭生活占據了我的很多時間，會影響我的注意力。我對周邊的環境太熟悉了，想要拍攝這些反而需要更集中的專注力。所以現在除非是專門出去工作，我很少拍攝我周圍的景物。

但是當我外出開始拍攝的時候，我就會開啟工作模式——準時上班，全神貫注，做好萬全準備。當我外出采風的時候，我會非常專注，因為沒有任何分心的事物；我不需要去喂狗，跑腿和做其他事。這種專注力，和一切我看見的陌生事物，都為能拍出好作品提供了基礎。

對于“遠方”，或者是在異國創作——我認為每個攝影師都應該嘗試各種不同的攝影，然后聽從自己內心深處的直覺，拍攝那些他們有共鳴的事情。從我自身的案例出發，我非常喜歡拉里·薩爾坦（Larry Sultan）的作品，喜歡到我想成為他本人，我嘗試拍過很多像他的風格的照片——曾經有一段時間我在家拍攝了很多家庭圖片——但最終我意識到這些照片都有些牽強和虛假。我也試圖成為一個像溫諾格蘭德那樣抓拍日常生活的街頭攝影師，但卻產生了同樣牽強和虛假的感受；這種情況還會發生在我在異國拍攝，但是我感受不到我和此地的聯結的時候；會發生在我為特定拍攝項目工作的時候——當我為一個時裝拍宣傳照的時候，我會突然感到一切很虛假。

但也有很多次, 我在離家和舒適區很遠的地方拍照, 我從這些經驗中學到了很多可以結合在我自己的作品之中的知識。我猜想這一切取決于你是否對自己誠實。我想對那些去到世界盡頭尋找他們拍攝素材的攝影師說——做任何你要做的事情——但是要對你在那里的感受和創作出來的作品報以真實而坦率的回應。

Alec Soth，Kristin，明尼蘇達州，美國，2007。? Alec Soth | 瑪格南圖片社。

Alec Soth，一個租賃的DJ，舞者和歌手，電影《迷失東京》取景的柏悅酒店，東京，日本，2015。? Alec Soth | 瑪格南圖片社。

Schuman：我猜想每個人的內心都會在我們想成為誰和我們究竟是誰之中有一番斗爭。也許重點在于我們能不能找到一個折中的平衡。當然了，對自己保持真誠和真實很重要，但雄心壯志，靈感，和能夠積極接受新鮮事物和變化也很重要。你是什么時候第一次找到自洽的方式的？你是如何發現你自己的真實性但又保持不斷進取的？

Soth: 我們都會有內心的聲音。我記得當我剛開始攝影的時候，正是photoshop崛起的時候，我制作過很多經過編輯的圖片。在這個嘗試的過程中我很開心，但是當我看到它們的時候，又覺得有些惡心。它們對于我來說是個錯誤。

就在上個月，我放棄了一個已經進行一年半的項目。當我看著這些照片，它們并不讓我覺得惡心。但是當我傾聽我內心的聲音，我就明白，我沒有傾注所有的心血在這個項目上。我內心深處的聲音告訴我，這一切都是裝出來的。

這有一點像你談戀愛的時候。當你第一次去約會時，你就會想“我對這個人真的有感覺嗎？還是因為他/她太迷人了？我會和他/她相愛嗎？”在某一個時刻，你需要平復一下最初激動的心情，然后體會內心最真實的感覺。當然，你還需要和別人意見作斗爭——“噢！你應該和那個人結婚，他/她簡直太棒了！”—— 然后你自己又會開始想“真的嗎？我不知道?！?我們在人生的不同階段都需要靜下心來去感受。這也是我需要擺脫其他人意見的原因之一，以便我可以真實地面對自己，思考我自己真正的感受。

Alec Soth，“我在《W的最后時日》（The Last Days of W）中用到了這張照片?！?Michael 和 Dominique，迪爾伯恩，密歇根州，美國，2008。? Alec Soth | 瑪格南圖片社。

Schuman：就放棄作品這個想法我想深入地討論一下，這是一個對于攝影師來說常見但是不怎么提及的問題。這是一個非常艱難的決定，也是一個很冷酷的教訓。當你經歷這一切的時候，你是怎么從這個漩渦之中走出來的, 無論是情感上還是創作上的?

Soth: 這非常非常艱難。但是和其他的藝術形式不同的是，放棄一個攝影項目并不會是一個毀滅性打擊。至少這些照片還在，它們還可以躺在我的檔案夾里，也許以后的時光里，他們會在別處煥發新的生機。即使這個項目沒有成為一個完整的果實，我依然擁有那些照片，這讓我很欣慰。這在情感上給予我很大支持，重要的是要明白這一切可能會將我引向其他地方，這一切都只是過程。

但這當然很難受。我開始做大部分項目的時候都是認真的——我花了幾年的時間思考，下了很大的決心，全身心地投入。這就像是你大學時候寫畢業論文，你感覺你全部人生都取決于此。我對我的每個項目都很真摯和嚴肅。這可能是多年來唯一一件沒有變化過的事情——我的身份始終包裹在我的作品里。中途放棄一個項目是非常艱難且異常痛苦的事情。但是時間一長我就意識到這是一個必不可少的過程。

Alec Soth ? Alec Soth | 瑪格南圖片社。

Schuman：講到這里，我想聊聊你的作品《尋找愛1996》（Looking For Love 1996）。我的理解是，這些照片是在你剛開始攝影的那年，也就是1996年拍攝的，但是這個作品直到十五年后的2012年才成型出版。

Soth：像很多攝影師一樣，我剛開始的時候嘗試過各種各樣的工作方式。其中一種就是用黑白膠片和閃光燈在酒吧里拍照。同期，我還舉辦了我的第一個展覽，“在酒吧”（At the Bar）——所有照片都是在本地酒吧拍攝的，我甚至嘗試把畫廊也變成酒吧的樣子，雖然現在聽起來有些荒謬，但是我們的確是這樣做的。當這個展覽結束的時候，我告訴自己，“這是一段很好的經歷，但是這并不能代表我是誰——我不是一個一輩子都要用黑白膠片和閃光燈在酒吧拍照的人。”那之后我就開始做不同的事情。

多年以后，有些人問起這些照片。我開始翻閱我的存檔，我意識到這些照片和我很多同時期的照片都存放在一起，而其他的那些照片和酒吧、閃光燈并沒有什么關系，但是也能展現出一種獨特的態度和視角。我帶著一種新的眼光回顧過去，通過這些年積累的編輯素養——我不再只局限于最初的“在酒吧”（At the Bar）主題了——我可以看到更多的可能性。

Alec Soth，Pappy’s，明尼蘇達州，美國，1995。? Alec Soth | 瑪格南圖片社。

Alec Soth，Cherry，Nye的波蘭小屋，明尼阿波利斯州，美國，1995。? Alec Soth | 瑪格南圖片社。

Schuman：所以隨著時間的流逝，一些錯誤和失敗會帶來新的可能。

Soth：當然。而且這些照片帶著一種現在的我無法獲取的能量，特別是我人生那段創作期所帶來的里面獨有的那種天真和“失誤”。那是很多年輕攝影家需要經歷的。是的，你必須經過所有的那些掙扎、犯過的錯誤，項目失敗或陷入困境，經常感到心碎和沮喪，還要被告知有耐心等等。但是這一切都可以給你帶來力量。

所有這些你看到、做過的事情，和所有你犯過的錯誤，它們都會有一種內在的活力。對于《尋找愛1996》（Looking For Love 1996）來說，我當初是無法看到或者理解這些的。但是二十五年后的今天，我完全懂得了，我明白了這些作品和我其他一切工作的關系。從某種意義上講，即使我今天依舊會面對的錯誤或者“失敗”，這些最終也會激勵我跳下車，捕捉那個瞬間——這是最令人興奮的地方，也是始終給我希望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