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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41名黨員公職人員染毒調查:吸毒十分隱蔽,實情或更糟

澎湃新聞記者 劉海川 發自云南德宏州
2014-12-24 08:41
來源:澎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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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市芒海鎮趕集日,當地與緬甸僅一河之隔。在這里,一顆麻黃素的價格大約只需要5元。 澎湃新聞記者 劉海川 圖

        “累犯”張斌被“雙開”前,吸毒時間長達16年,數次被紀委勸誡談話,但他并未收手;

        佟繼文擔任6年鄉武裝部長,家人對他的吸毒史毫不知情;

        每月3000多元的俸祿無法滿足“官二代”趙驊的毒癮,他頻繁向朋友借錢,無力歸還……

        2014年12月9日,云南省紀委、監察廳網站發布通報稱,該省德宏州41名吸毒黨員、公職人員被開除黨籍,其中公職人員有9名。芒市芒海鎮政府職工張斌、隴川縣王子樹鄉政府武裝部長佟繼文、瑞麗市畹町招商引資和對外經濟合作辦公室科員趙驊被點名通報。

        通報只是揭開了公職人員吸毒現象的冰山一角。一份當地警務系統調研報告顯示,2005年,德宏州的2萬多名吸毒人員中,機關企事業單位干部比例為0.4%,約92名。有知情人士指出,實際情況可能遠比可知的糟糕。

        2014年12月間,澎湃新聞(www.kxwhcb.com)深入三面接壤緬甸的德宏州,在503公里的中緬邊境線上,走近這些故事,揭秘吸毒公職人員的雙面人生。

被“雙開”后,張斌對未來顯得茫然無知。 澎湃新聞記者 劉海川 圖

吸毒16年,已記不清父親的祭日

        2005年,中共中央打響首輪“人民禁毒戰爭”之前,云南省德宏州已是中國禁毒的“前沿陣地”。

        這個位于雄雞地圖上雞腳位置的邊陲重地,北、西、南三面都與緬甸接壤。特殊的地理位置,讓德宏州成為境外毒品流入境內的主要通道。

        在芒市芒海鎮,平地上的集鎮荒涼,緘默,緊緊貼著國門口岸,河岸的對面是緬甸“勐古經濟特區”。

        毒源近在咫尺。“河水淺,跨著就能過。”村民說,由于越境便利,對面緬甸區域內存在不少的“毒品工廠”,導致芒海鎮的新型毒品曾一度處于半公開化兜售狀態,但近年來收斂不少。

        禁毒“攻心戰”發生在這里的每一個角落。芒海鎮政府,這個坐落在遠離口岸高坡上的行政機關,“禁毒防艾”的宣傳標語被貼在大院內最醒目的位置。

        每一個機關人員對這個宣傳標語耳熟能詳。在芒海鎮政府工作17年的張斌也不例外。他的辦公室在宣傳欄的正對面,挑開窗簾就能看見碩大的白底藍字。

        但即便如此,他仍未能經受住毒品的誘惑。

        41歲的張斌未婚、獨居。1996年退役后,他曾向往成為一名警察,最終因家人擔心安全而放棄。1997年來到芒海鎮后,事業編制工人張斌曾在獸醫站、林業站、農業綜合服務中心任職。他的工作是下到芒海鎮的每一個村寨,統計農機使用的數據。

        “壓力太大。”在回應澎湃新聞時,他這樣解釋吸毒的原因,而毒品可以“讓生活的苦悶得以釋放”。

        16年前,張斌開始吸“卡苦”。“卡苦”又名“朵吧”,是一種用鴉片汁和芭蕉絲、蛤蟆絲或芹菜絲等拌在一起的毒品,多用于水煙筒吸食。

        張斌初試感覺并不好,抽了6片后,他吐了一夜。

        “卡苦”價格高昂,常吸者每月大約需要6000元的毒資,這讓月收入僅2200元的張斌無法承受。

        2000年后,張斌曾一度成功脫毒,直到2005年又開始復吸。那時,他開始用麻黃素代替了高價“卡苦”。

        新型毒品麻黃素在當地顯現了驚人的價格優勢。據一位村民介紹,一顆麻黃素的價格甚至不到5元。

        張斌吸毒在當地已不是秘密。“吃麻黃素的人,嘴巴里面是黑的。”一位熟悉張斌的村民說,她也曾好心勸說,問他為何有個好工作還要碰毒品。

        這個將襯衣扎在西褲里的農機統計員每每被問及類似問題,都會顯得驚慌失措。他尷尬地朝她笑了笑,露出黑牙:“那個好玩。”

        盡管麻黃素價位低廉,但代價不菲。

        長期吸食毒品使他語速極慢,搜索記憶時會突然陷入恍惚,他還常語無倫次,對時間感難以把握。

        盡管已深陷毒癮的泥潭,在被“雙開”之前,當地紀委還是給過他一次翻身機會。

        鎮政府的同事都知道他吸毒。芒海鎮農業綜合服務中心副主任小普就坐在張斌的對面,他曾不止一次地陪同芒海鎮黨委書記、紀委書記找張斌談話。

        “每年我們都要簽‘禁止公務人員吸毒’的責任書。我們曾多次要求他承諾不再碰了,但似乎收效甚微。”小普對澎湃新聞說。

        2013年6月底,鎮紀委領導要求張斌回到遮放鎮老家休息半年。“讓他把毒徹底戒干凈以后再回來上班。這實際上是給了他一次機會。”

        張斌對于戒毒信心滿滿,并承諾“10天便可戒毒”。然而,未及回到單位重新工作,2013年8月2日,他就被遮放鎮派出所的民警抓了現行。

        那次被抓讓張斌委屈。“我一個人不會碰這個東西,那天是跟朋友喝多了酒,他們又(把麻黃素)拿了出來。”

        這已不是張斌第一次被警方抓獲。小普介紹,張斌數年前在附近一個叫中山的地方就曾因吸毒被抓,隨即被送往云南省第六強制隔離戒毒所。

        被抓數日后,張斌的父親在遮放鎮突然離世,老人生前患有心臟病和心肺衰竭。張斌一度認為,是自己的丑事讓父親難以承受打擊。

        聊到父親時,張斌的悲痛難以掩藏,但他又無法清晰回憶起父親離開的日期。

        張斌說,他在強戒所先被關了15天,后來又去做工,“給衣服穿珠子,每個月發30塊錢。”40多歲的他動作太慢,又被指示去廚房煮飯。

        今年7月,表現良好的張斌被提前放了出來,但等待他的是“雙開”的消息。

        現在,張斌在遮放附近的山上暫時做小工,前途茫茫:“不敢再吸了,但誰說得準呢?”

隴川縣王子樹鄉政府,工作人員對于佟繼文吸毒一事并不愿意多談。 澎湃新聞記者 劉海川 圖

被“雙開”后閉門不出,妻子不離不棄

        王子樹鄉是隴川縣海拔最高的鄉鎮,雖距離縣城只有68公里,但道路崎嶇,驅車單程需2個多小時。隴川縣王子樹鄉政府武裝部長佟繼文的仕途在這里戛然而止。

        2014年2月13日的凌晨1時,他在一間出租屋里被抓獲。與他一起吸毒的朋友,是隴川縣水利局的公職人員,外號“老強”,也在此次通報人員之列。

        在他吸毒被抓之前,妻子趙靜一直被蒙在鼓里。她此前雖有聽聞,幾次盤問,佟均否認。

        趙靜說,丈夫的家庭條件十分貧寒,退伍后受邊疆政策惠顧,通過函授拿到了大學文憑,迎娶了青梅竹馬的她,并順利進入隴把鎮林業站工作。

        2008年,他通過選拔考試,調任王子樹鄉黨委成員、武裝部部長,屬當地決策層。

        在趙靜和她母親眼中,現年36歲的佟繼文年輕有為,上進且愛讀書,“肯定會有很好的前途。”

        沒有信息顯示他吸毒的準確原因。多位當地村民告訴澎湃新聞,佟繼文考入王子樹鄉后,與一名有吸毒史的女子交往甚密。

        但在趙靜看來,當地有一種說法:“這些東西可以治病”,佟繼文可能是想依靠毒品來緩解自己的糖尿病。

        澎湃新聞走訪當地發現,“吸毒治病”的說法屢見不鮮。甚至有人認為,吸毒不僅可以治百病,還能提高性能力。

        吸食毒品后的佟繼文顯現出與張斌相似的性格特征:“很怪,有時很暴躁,有時又很安靜,有時候語無倫次。也不像以前那樣周末準時回家。”趙靜回憶。

        佟繼文被行政拘留7天后,在家休養了8天,又返回王子樹鄉政府繼續工作。“單位也沒說什么。”趙靜說。

        直到今年6、7月份,佟繼文被宣布“雙開”。

        一份王子樹鄉公務員信息公開欄顯示,佟繼文的工作時限截止到2014年5月1日,職務為“原武裝部長”。

        此后,佟繼文選擇自我沉淪,終日閉門不出。

        一名在鄉政府附近開店鋪的老板介紹,佟繼文“既抽‘卡苦’,也抽麻黃素”。麻黃素在王子樹鄉當地的價格同樣低廉。

        王子樹鄉組織委員李云超稱,此次吸毒黨員、公職人員的整頓工作中,王子樹鄉另有4名農村黨員、1名鄉政府職工被處理。“佟繼文的被抓,來自社會上的線索。”

        在被“雙開”后,佟繼文幾乎從未與妻子主動聯系,但趙靜仍沒有放棄對他的挽救。

        唯一的難題是,半年來,佟繼文似乎并未走出晦暗。

        “我沒有想過離婚,但他現在破罐子破摔。這種情況,能把毒戒掉嗎?”趙靜感到無助。

同樣與緬甸一河之隔的瑞麗畹町,禁毒形勢也十分嚴峻。 澎湃新聞記者 劉海川 圖

“官二代”染毒后借錢度日

        瑞麗市畹町鎮與緬甸九谷市僅一河之隔。站在中國一邊的河岸上,甚至能聽見緬甸邊民的談話聲。畹町的禁毒形勢同樣嚴峻。

        趙驊,亦在此次被通報處理的公職人員行列中,他曾有著優越的家庭出身。

        據他多年的同學王麗(化名)介紹,趙驊的父親退休前是當地一行政單位的一把手,母親則是當地一小學校長。

        趙驊同樣吸食在當地能夠容易獲取的麻黃素。王麗回憶,趙驊吸食毒品的時間可能達10年以上。

        月收入3000多元的趙驊,仍需要向朋友借錢度日,但難以歸還。

        出事后,趙驊的母親搬至在芒市工作的女兒家,趙驊目前仍在接受強制戒毒。位于畹町繁華地帶的自建房已人去樓空。

        趙驊事前供職于瑞麗市畹町招商引資與對外經濟合作辦公室。辦公室主任楊保紅告訴澎湃新聞,趙驊主要負責對外調貨物進行檢查和驗票。2013年年底,趙驊因吸毒被當地警方抓獲。和張斌、佟繼文不同的是,經當地政法委將此情況通報至當地紀工委后,趙驊隨即被清除出隊伍。

        楊保紅介紹,趙驊是單位第一個被查處的公職人員。“2005年以前,毒品在畹町當地黨政人員內部很流行,現在少了很多。”

在德宏當地,禁毒宣傳隨處可見。 澎湃新聞記者 劉海川 圖

當地專門出臺文件清理吸毒公職人員

        云南當地一名知情人士告訴澎湃新聞,此次通報給德宏州當地造成難以遏制的負面影響。

        多個信源表明,此次公布當地吸毒黨員、公職人員的人數和處理結果,亦非德宏官方的本意。“應該是省紀委接到匯報后,通過官方網站公布于眾。”

        “此前也經常有吸毒公職人員被清理,一般零星見于黨政機關的內部通報。”隴川縣一名政府工作人員說。

        此次云南省紀委所通報的,并不是德宏州第一次對黨員、公務人員吸毒現象進行集中整治的成果。一份當地警務系統調研報告顯示,在中共中央號召打響第一輪“禁毒防艾人民戰爭”的2005年,德宏州時有2萬多名吸毒人員中,機關企事業單位干部比例為0.4%,約92名。

        “這是已經掌握的數據。實際數據可能遠遠超出。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很多吸毒人員十分隱蔽,公職人員會更加注意保護自己。”一名云南緝毒警察告訴澎湃新聞。

        針對當地長期存在的公務人員吸毒現象,瑞麗的紀委退休官員李周春曾于2010年撰文批判。他在文章中透露,在瑞麗,“一些單位的吸毒者,少的一名,多的三四名”。

        一些當地政界人士認為,德宏公職人員遭遇毒品侵蝕已刻不容緩,“需要制定嚴厲的防范措施和懲處條例。”

        澎湃新聞走訪德宏州多縣、鎮發現,當地政府曾在2014年數次組織過全員尿檢,各地時間并不統一,但查獲情況未知。

        2014年5月,當地出臺了《德宏州對吸毒中共黨員國家公職人員處理辦法》,對黨員干部中的吸毒人員進行清理,“可以推斷問題的嚴重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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