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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拍出《一步之遙》,不過是姜文必然的宿命

在討論《一步之遙》以及姜文影片序列之前,我想先說說后現代主義敘事與其評論的有趣關系。
首先“后現代”在很大程度上等于沒有美學標準,同時可以隨時廢除、戲仿、割裂、挪用無限的美學標準。于是,評論某種程度上是無意義的;另外,因長期拒絕被精英解讀,高純度的“后現代藝術”在上個世紀末誕生了一堆文化垃圾之后就已經接近破產,因為批評無的放矢,泛審美和泛解讀的快感在被高度消耗之后也被榨干。大眾面對一部迷宮般的、語意破碎的、標準搖擺的作品已經很難再投入多少熱情和求索欲了。大眾如今喜歡的,仍然是價值恒定的,曲折延綿的,觀點鋒利的敘事。
很多人詫異《一步之遙》竟然是姜文拍出來的,而我恰恰覺得,只有姜文才會拍出這般不合時宜、顧影自憐的電影,這太姜文了。
知識作為權力意志的產物,它從來都不是穩定的,“真理”永遠是隨波逐流的。與其說《一步之遙》口碑差是因為它本身有多差,倒不如說是大眾早就已經吃膩這套了。
而與大氣候相反,從《陽光燦爛的日子》到《一步之遙》,姜文更加癡迷于后現代主義,甚至是依賴后現代主義。因為只有通過這個玩意兒,一個自以為無所不能的孫悟空,才能游刃有余地盡顯神通。

姜文是中國難以復制的電影天才,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22歲便成為家喻戶曉的明星,30歲的導演處女作(《陽光燦爛的日子》)便震驚世界影壇,被人稱作中國的奧森·威爾斯也是理所應當。
但是在筆者個人看來,姜文的電影質量是呈曲線下滑狀態的,這種下滑不是技巧和才華上的下滑,很大程度上與他這愈加偏執、狹隘的個人意志有著巨大的關系。這種極端的自我迷狂也是很中國特色的,畢竟這是一個過度迷戀權力的社會,而導演,恰恰可以享受到類似權力頂端的幻覺。
《陽光燦爛的日子》是一幅壯闊的青春史詩,它豐滿、激昂、杰出,它橫空出世地影響了一代影迷觀眾。這部影片把旺盛得快虛脫的荷爾蒙噴射到看不見的“文革”浪潮中,換句話說,它噴射出了“文革”般的激情。大院里沒有人影和成年人的批斗,只有頭頂的烈日和偉大元首,這份懷舊,無疑是獻給“文革”熱情的。
片尾馬小軍用匕首捅劉憶苦,然后影像開始倒帶,化為一起臆想,從那開始整個影片就變得不那么結實,不那么可信,一切不過是帶有自戀遐想的青春期追憶,而展開這起回憶的,是幾個坐在加長轎車上的成功人士。這次“倒帶”,必將是中國電影史上最經典的后現代主義段落。

《鬼子來了》改編自尤鳳偉的小說《生存》,這部影片在我看來是姜文最好的導演作品,它再一次證明了姜文是個有傳奇色彩的天才。它以鋒利、幽默、大膽、反諷的姿態批判了國人骨子里的可笑和愚蠢,它的優秀甚至不亞于庫斯圖里卡最偉大的作品。它的視聽語言非常犀利,并開始出現了姜文個人標志性的雜耍電影技巧。

到《太陽照常升起》,脫離了文學改編,姜文進入了純個人化的藝術狂想時期。
《太陽照常升起》的攝影、美術和音樂有著印象派的絕美,是華語藝術電影里投入最奢侈的一次。結果因為它過于語焉不詳,票房很失敗。評論界也產生了巨大的爭議,并出現了前所未有的解讀熱潮。
姜文有時急了會冒出來指責觀眾們看不懂,應該多看幾遍。很顯而易見,這部影片依舊是姜文在緬懷和贊頌逝去的父權之美、男性之美,這份美是隨著革命運動的終結而逝去的。
在中國儒家政治學里,身體常常會作為政治的借喻對象。所謂身體的政治,自古以為就是中國古典社稷的基礎,《禮記·大學》就有: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無論是《陽光燦爛的日子》還是《太陽照常升起》,描繪的主體都是一個新的、懵懂期的、充滿雄性分泌物的男兒軀體。這幅軀體與“文革”本身有著異構同質的關系。

接下來是《讓子彈飛》,這部影片彌補了《太陽照常升起》慘痛的票房,也贏得了觀眾和評論界的贊美。它的視聽沖擊力如同脫韁之馬般迅猛,像機關槍一樣噌噌連發。
因為《太陽照常升起》以及之前幾部影片的解讀慣性,影迷觀眾們按圖索驥地解讀各種符號以此獲得參與的快感,這也有力地推了姜文一把。但我坐在電影院觀看這部影片時是感到非常不舒服的,我并沒有享受到它的天馬行空,我只覺得荒腔走板。
另外,我一直認為讓觀眾生硬解讀符號是反電影的,是周邊的。玄機和符號應該是有機地鑲嵌在影片中,讓觀眾隨著敘事的推進去感知的。《讓子彈飛》向觀眾投射出的自我迷狂,已經超出了正常理性范疇,它不講道理地揭示自己對暴力革命和毛的崇拜,并試圖把自己提升到了一個偉人的高度,這讓我感到不寒而栗。
然而媒體和觀眾恰巧很吃這一套:久違的霸氣和男子漢氣概。姜文由此被推向了神壇,這或許是不可復制的錯愛吧。
在媒體和觀眾長期的寵愛下和對象化下,自負的姜文必將自我膨脹。所以在看《一步之遙》前,我也推測到這或許會是姜文自我膨脹到極點的產物。不出意料,在看《一步之遙》時不到五分鐘開始我便坐如針氈,難以忍受。一部影片竟然可以混亂到這個地步?
電影有九個編劇,而實際情況更像是用劣質壯陽藥把九個編劇灌醉后一人寫一段拼湊出來的。它所謂的狂想不過是胡說八道、自說自話和東拼西湊,它完全是《讓子彈飛》的缺點有過之而不及的放大和集中。
在視覺上,如果分段看,它看似具有姜文一貫的技巧:蘇聯電影學派的雜耍以及炫目的后現代色彩。但整合起來,一股慘不忍睹的攝影棚舞臺味撲面而來。
在現實情境的舞臺下,姜文已經無法滿足自己作為電影界的“一代天驕”的跋扈和聰明,他便把這一切,放回他熟悉的舞臺,這個能讓他肆意馳騁幻想的舞臺。
他賣命地吆喝,賣命地演出,賣命地呵斥那些不懂他的人,賣命地諷刺媒體,賣命地戲仿影史巨人。可這一切,都太無聊了。
他以為觀眾還會對這胡謅亂燉的東西進行文本解讀,研究里面的影史對話嗎?他以為觀眾進入電影院只是為了對他的個人意志和風流韻事進行朝拜嗎?那未免太天真了。
觀眾始終需要的是一個能產生移情效應的審美系統,觀眾需要被感召、被認同、最終超越它。這個審美系統,是需要審慎經營的。這個道理,恐怕爛片導演都清楚。
即便是放到反移情的布萊希特理論,還是反本質的消費社會,《一步之遙》都顯得蒼白無效,顯得缺乏棱角。銀幕上這鬧騰的一切,不過是觀眾吃膩了的后現代主義的藝術報廢品。
此情此景,是如此的莎士比亞,這似乎是每一個自負的天才演員、導演的下場。而在中國這個極度焦躁的市場環境下,這樣的情景,這樣的背影,我們都太熟悉了,這似乎已經是當下文人的宿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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