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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光耀:毛澤東為何動員知青下鄉?地方志里有新線索

50余名知青志愿者,歷時4年,從數以千計的地方志中輯錄出的600萬字史料集——《中國新方志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史料輯錄》(六卷本)終于要出版了。
從2011年冬天開始,這些退休知青就從四面八方趕往上海浦東,登高爬下地搜羅上海通志館中的史料,后來又陸續到上海圖書館、國家圖書館輯錄補充。兩位主編——復旦大學歷史系教授金光耀、上海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研究員金大陸——也是“志愿者”,他們制定方案、培訓團隊、辨析釋疑,并與部分知青共同完成文稿資料的整理。
和劉小萌、定宜莊等第一代知青史研究者一樣,金光耀和金大陸都曾親歷上山下鄉運動,后來在各自的領域耕耘,最近十幾年才轉而研究知青史。這種轉向的原因,或許和那些分文不取投入史料編纂的志愿者類似,多少是因為對親歷的特殊年代有別樣的情感。
由于資料的開放程度有限,我們至今無從得知上山下鄉運動的高層決策過程,相關的檔案數據也不易獲得,但新修的地方志提供了一個突破口。“發起這項工作是受到戴鞍鋼(復旦歷史系教授)的啟發,他從明清以來的方志中輯錄近代經濟史料,并指出地方志的重要性被低估了?!?金光耀告訴澎湃新聞(www.kxwhcb.com),“全國范圍內的新地方志編纂是始于1980年代的浩大工程,各省、地(市)、縣紛紛成立修志辦公室。有些歷史檔案我們不能直接看到,政府編纂方志是基于檔案的,事實上就能為研究提供寶貴資料?!?/p>

“記錄、回顧和研究知青運動的高潮”遲遲沒有到來?
澎湃新聞:知青文學的興起遠遠早于知青史學的書寫,那么歷史學界什么時候開始把知青運動作為研究對象的?
金光耀:關于知青研究的第一篇史學論文要到1987年才出現,社會上掀起回憶這段歷史的熱潮則大約是在1990年代初。那時四川知青開始回憶自己青春,喊出“青春無悔”的口號。這一代人在社會上摸爬滾打十多年后,也年過半百了,有些事業上小有成功,開始回首往事。所以從那時起有一股熱潮興起,歷史學者參與其中,就有了史學書寫。1990年代關于知青研究的史學論文逐漸增多,隨之有通史性的著作出現。
澎湃新聞:這套基于新方志的史料提供了從區域、社會角度研究知青運動的可能性,但這是否也反映了高層檔案不開放所帶來的困境?
金光耀:目前國內最權威的知青研究著作,應屬中國社科院近代史所的劉小萌和歷史所的定宜莊在1990年代出版的《中國知青史》。定宜莊在2008年再版《中國知青史·初瀾》時曾經說,以為1998年出版的這本書只是拋磚引玉,隨著知青一代踏入歷史舞臺的中心,會興起一場記錄、回顧和研究的高潮,沒想到十幾個年頭悄然過去,預期的熱潮沒有到來,“而且可能再也不會到來了”。實際上確實有這個原因。
從史學發展規律來說,先要有概括性的作品,要繼續深入的話就要從區域的角度深入。比如辛亥革命研究,先有通論性的作品,深入以后出現了對湖南、湖北、山西、廣東甚至某一個縣的分析,顯示出其復雜性,這是好的歷史研究。定宜莊說那句話,希望她的通論性作品之后能有更多細致深入的研究出現。但是沒有。為什么,很多區域性的檔案資料沒開放或者沒整理,還有各種敏感問題,難以深入。在這個意義上,處理地方志資料,為做區域史提供了可能性。有的學者認為地方志不算重要資料,其實如果深入研究的話不是這么回事。
2009年上海市知青歷史文化研究會醞釀成立,希望專家做點事情。最初我和金大陸提出編一本知青研究文集,就是后來的三卷本《中國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研究文集》,把從80年代以來有代表性的論文編在一起,作為將來的研究基礎。那么接下去要做什么?我們都認為要做史料建設,否則研究就跟不上。

新方志里的新線索:浙江知青更容易結婚?多少知青受迫害?
澎湃新聞:知青的情況區域差異顯著,這也使得地方志資料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性。比如您在前言中提到的婚姻問題,浙江省的知青結婚率為什么特別高?
金光耀:我翻閱一部分方志資料后發現,許多問題的研究會因為這些新材料而得到推進,我舉了四個例子:一是上山下鄉運動的安置經費,二是動員政策,三是知青婚姻,四是知青案件。
關于婚姻問題,劉小萌在他的研究中也提到,資料相對難找。他引用了全國知青辦的數據,指出已婚知青占所有在鄉知青的比例最高達到15.3%(1979年)。我在方志資料中發現浙江省的特殊性,尤其是紹興地區,已婚知青婚姻比例遠遠高過15.3%。這是1980年代的統計,當時有個政策,對一方在農村、一方在城市的知青夫婦,允許辦理接小孩回城的手續,這個統計數據反過來可以推出紹興的知青婚姻狀況。結果發現紹興的農婚知青比例超過30%,和全國平均數相比幾乎翻倍。
這么高的結婚比例,和我自己的生活經驗也不一樣。我當時在安徽農場,一個連隊一兩百人,結婚的也就十幾人,比例確實低。但是紹興為什么特殊?雖然還不能做出完美的解釋,但依據方志資料已經可以做初步的解釋。比如,紹興主要是本省本地區的人插隊,容易進入所謂的熟人社會,叔叔阿姨一介紹,就認識了。不像上海到內蒙古,生活習慣差距很大。此外浙江省經濟發達,城鄉差異較小,那么結婚的鴻溝就不那么大。
澎湃新聞:涉及知青刑事案件數據,也是過去不容易看到的吧?
金光耀:目前的少數研究中用過。劉小萌引用過全國知青辦的數據,那里有各省匯總的情況,但各級方志尤其是司法志、法院志、審判志等專業志能提供全面、具體的數據。這些涉及知青的刑事案件或曰知青受迫害問題的檔案資料,在大多數地方都未開放。
很多公安志、法院志里講到,1973年中央發現知青案件、知青受迫害的嚴重,要加大打擊力度。那么你會看到,以1973年為界,有一系列統計,知青案件有多少,其中迫害女知青的有多少,其他案件有多少。比如浙江省1979年底的統計說,到上山下鄉運動結束時全省共發生破壞上山下鄉案件2942起,其中屬于一類案件(即迫害女知青案件)2557起,其中強奸、輪奸531起,奸污1906起,猥褻、侮辱99起,誘逼婚31起,占案件總數86.9%,受迫害人數3248人。這些數據過去不一定能看到,對研究者而言很有價值。

史料的整理提供了做“大數據”的可能
澎湃新聞:在整理這些史料的基礎上,下一步研究會往哪個方向走?
金光耀:我和金大陸在計劃,以這部史料為基礎,組織一批學者做進一步研究。一方面圍繞幾個問題深入,婚姻、人口、疾病醫療等等,另一方面針對幾個典型省份如云南、黑龍江展開分析。
比如人口問題就很復雜,需要交叉學科的方法。目前的統計數據說,從1962-1979年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有1790萬。這個數字是籠統地以省為單位,真正研究起來還有細化的空間。我們希望能找社會學、統計學的學者,引入社會科學的方法。
去年斯坦福大學的社會學教授Andrew Walder來介紹過他的研究,講“文革”中非正常人口死亡的情況,那是我理想中的研究方法。他把除了西藏以外所有地方的縣級以上的方志都找到了,摘錄“文革”中各個縣的非正常死亡數據,用社會學經濟學方法做統計、畫圖表。他發現,“文革”中非正常死亡人數的峰值出現在1968年,而不是大家一般認為的1966年、紅衛兵運動剛興起的時候。借用流行語,就是用“大數據”的方法對豐富的信息進行綜合處理,這樣的工作,有史料基礎以后才有可能進行。
“知青教授”的知青研究:“副業”會變成“主業”嗎?
澎湃新聞:現在主要的知青史學者,比如社科院的劉小萌、定宜莊,這兩位是清史專家,華師大的朱政惠先生研究海外中國學,您自己則研究近代中國外交,原本都不是當代史學者,但都曾經是知青。可以說是因為個人經歷而轉向知青研究的一代學者吧?您又是什么時候開始進入這個領域的?
金光耀:是的,我們都是經歷過那個時代的人。我1971年中學畢業下鄉,到安徽黃山茶林場,1978年考大學才回城的。劉小萌、定宜莊都曾在內蒙古插隊十年左右,他們的研究起步很早,1998年出版《中國知青史·初瀾》和《中國知青史·大潮》兩本書,是這個領域內無法繞開的作品。我當時看到這兩本書很興奮,心想還有人研究知青,挺有趣。沒有馬上想到自己也會從事這個研究。
2001年冬天,我下鄉過的黃山茶林場知青三四十個人在一起聚會,大家說想為農場做點事,我和朱政惠提議編本書,馬上得到大家響應,后來出版了《知青部落:黃山腳下的10000個上海人》,這就成了我研究這段歷史的契機。這才和其他的知青史學者有比較多聯系。
金大陸是在上海郊區下鄉的,他更早些時候也已經在關注這個問題。
目前很多知青學者的知青研究都還是“副業”,不過以后可能慢慢會變成“主業”。知青之間的聯系挺多的,年輕時有過那段特殊經歷,感情很特殊?,F在越來越多的老知青退休了,聚會越來越頻繁,這個話題可能也會談論得越來越多。
澎湃新聞:帶著個人經歷和情感寫歷史是不是有優勢也有局限?
金光耀:對,這個問題我仔細考慮過。我們聚會的時候,一些年輕的研究生去訪問,有些老知青就說,他們都沒有經歷過,懂什么?從歷史學的角度當然不能這樣說。
我們這代人有生命體驗,看材料、想問題,可能理解得貼切一些,不太隔膜。但有優勢也有局限。我編《知青部落》的時候不斷提醒自己不要把主觀判斷、立場帶進去,但有時候也難免。我們是知青中很幸運的一部分人,上大學、任教,但是很多知青,那段青春喪失了就喪失了,就沒有了。我們回過頭看那段苦難好像是變成了財富,但是對絕大多數人來說苦難就是苦難。
所以,從真正意義上來講,知青的歷史要深入研究、發掘,還是要靠下一代、甚至再下一代不斷努力。

并未遠去的知青運動
澎湃新聞:您曾提出關于知青運動的三種書寫:文學書寫、史學書寫和民間書寫。只有民間書寫絲毫沒有“退潮”跡象,始終保持旺盛的狀態,為什么?
金光耀:民間書寫確實非常多,我最近也常收到一些作品,比如某個兵團出的、某個插隊的縣、村出的回憶錄?,F在有非常多知青網站、雜志、聚會,很多社會學家在研究“后知青時代”的課題。這些民間記憶可以作為史料的一部分,但和歷史研究還有些差別。
民間書寫沒有“退潮”的原因,一方面這些知青都到了有閑暇的時候,對于這段特別的經歷有表達的欲望;一方面現在的技術發展提供了更多便利。1990年代出版一本書成本很高,現在不但成本低,而且可以直接利用網絡。

澎湃新聞:知青一代在各個方面影響著今天的社會,比如學者孫沛東做過一個研究叫“白發相親”,提到知青父母對于子女婚事的集體性焦慮,和他們自身曾經被耽誤的婚姻有關。您覺得這一代知青的心理狀態是什么?
金光耀:我覺得是一種補償心理。1700多萬知青,十六七歲下鄉,二十四五歲“文革”結束,大都沒接受正常教育。對這代人來說這是最大的問題。他們當中很多人都很優秀,都該接受正規大學教育,至少是高中教育。孫沛東老師稱之為集體性焦慮,這種焦慮常常會投射到下一代身上,就是我這一代喪失了很多機會,我希望我的小孩不要和我一樣。
就我自己而言,“文革”開始時我上小學五年級,1968年中學畢業,中學數學只學到一元一次方程,英語學到Long Live Chairman Mao(毛主席萬歲),在青春最好的時光失去了受教育的機會。八十年代的時候作家諶容有一部帶有荒誕色彩的小說很流行,叫《減去十年》,代表了很多人的心態。大家都感到浪費了十年,自己也想努力彌補,或者在下一代身上彌補。
澎湃新聞:您自己怎么評價那段歷史?
金光耀:整個運動是違反社會發展規律,是荒誕的。但就每個個體而言,受到的磨難和鍛煉,那是另外一回事。整個社會付出了巨大的代價,犧牲了一代人。那是非正常的年代,不該有的年代。如果那是自己可以選擇的,你可以說“青春無悔”。問題你沒有可能做出自己的選擇。

澎湃新聞:關于上山下鄉運動的起源,除了政治狂熱以外,是不是還有一種經濟上的、現實層面的解釋?
金光耀:有。如果把問題放到1968年的點上,中央層面的檔案到底怎樣,還需要仔細解讀。毛澤東為什么在12月21日發出指示說“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這個具體的背景到現在為止沒人講得很清楚。但從一般的現有資料來講,當時確實有一種現實的考慮。1966、1967、1968全國三屆大學畢業生沒有分配,加上初中高中,事實上是六屆學生,在城鎮中一共四百多萬人,尤其對大城市來說,該怎么辦?當時是計劃經濟,工廠容納不了這么多人,動亂期間開工也不足,所以這最初是個現實問題,讓知識青年到農村去。
同時,毛澤東也有考慮,所謂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改造一代新人。他天然對知識分子有一種不信任感,認為之前接受的是資產階級的教育。他對“文革”以前的教育有個基本判斷,認為是修正主義教育路線,就越來越賦予它一個大的政治概念。
上山下鄉在1950年代就有,但不是強制性的。所以這個問題實際上和整個計劃經濟體制相關。1955年最早出現上山下鄉的號召,那正好是社會主義改造完成前后,將要進入計劃體制了。一方面沒有自由的勞動力市場,一方面教育也不發達。當時已經出現這種情況:小學畢業生不能都進中學、中學畢業生不能都進大學,這些人怎么辦?如果有市場機制,這些人可以在市場機制中消化,但是沒有。所以我認為這是和計劃經濟體制緊密相關的問題。到了1960年代開始賦予上山下鄉政治涵義,所謂“縮小三大差別”、“反修”、“防修”,這和政治的激進化又是相關聯的。到1968年以后就完全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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