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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力:一個單純愛讀書的老式人,有些意興闌珊,始終一意孤行
公元1368年,明代開國以后,除了“靖難之變”期間,發生過短暫南北內戰之外,大體而言,四海升平,尤其南方,百姓安居樂業,人口穩定成長。明朝初年為數僅三萬到六萬名的生員(即秀才,有資格參加國家任官資格考試,可以繼續往舉人、進士一路考上去的),到十六世紀時,已驟增為三十余萬人,明末更高達五十萬名。反觀之,科舉名額增加卻極其有限,這一結構變化,遂使得鄉試(考舉人)的錄取率,由早年的五十分之一,一下子降到三百至四百分之一。換句話說,百分之六十到七十的秀才,終其一生都不可能更上一層樓了。
因為這一嚴峻事實,鄉紳士族、官僚地主等主要科舉應考階層,遂琢磨發展出了一套策略:有錢的家族,往往循“納貢”或“例監”之途,也就是花錢買功名,讓子弟獲得“監生”(太學生)資格,以便直接參加鄉試,閃避競爭激烈的生員行列;另一辦法,則是內部競爭,家族子弟若非資質特別穎悟,幾年考試落榜后,往往被要求改行經商,以其所得庇護、栽培秀異的晚輩。所謂“非父兄先營事業于前,子弟即無由讀書以致身通顯”,指的就是這一種社會階層流通狀況:原本“士農工商”森嚴分明的中國社會,明代中葉以后,“士商”界線漸漸模糊,形成了所謂的“儒賈”(學文不成的商人)。千百年以來,“耕讀傳家”這一主流,竟有了分庭抗衡的力量了。
這一改變,表面上看起來,似乎不過就是社會力的變遷轉移。然而不然,“儒賈”登上歷史舞臺之后,由于其教育背景,不但為商品經濟注入活力,各種經營手法也推陳出新,因而出現所謂“資本主義萌芽”;更由于其文化素養、關懷所在,一旦經商致富,有錢又有閑了,很快便引領風騷,創造出了各種生活美學。舉凡今日我們所見的傳統風雅之事,如飲饌、品茶、花藝、盆栽、園林、戲曲、養生、旅游、小說、文人畫、清供玩賞等,無一不是在這一時期,蓬勃發展起來,最后形成一種“文人理想生活模式”,一花一木一石一物,都可玩出花樣來。整體論述則可從萬歷文士文震亨《長物志》、高濂《遵生八箋》及清初李漁《閑情偶寄》等書中窺見端倪。美國史學家史景遷(Jonathan D. Spence)曾接受記者訪問:最想生活在中國哪一個朝代?史答以“明代晚期”,或與此一“文人理想生活模式”有關。
“賈而好儒”、“士商異術而同志”可以說是明清階層流動的最大特色。這一特色的最好體現,則是“藏書”這一件事。
中國雕版印刷,最早可追溯到唐代,到宋朝便很發達,宋版書“紙好如玉,字大如錢,墨光似漆”,對古書稍有涉獵者即知。這門技藝愈見普及,愈發商品化,則是明代尤其晚明之后的事。如前所述,五十萬生員的基本消費人口,加上官僚、士紳,所需圖書及筆墨紙硯等文具,足以形成市場,再經新興商人提倡深化(其中又以徽州商人貢獻最大),十六、十七世紀之時,中國南方逐漸形成了藏書文化場域。此一場域,大致沿著大運河與長江這一十字軸線,書坊、雕版印刷作坊,私塾、官學、私家藏書樓星點散布。來回穿梭其間,形成網絡的,則是晚清藏書家繆荃孫在《云自在龕隨筆》中記載的“書船”:
明中葉,如花林茅氏、晟舍凌氏、閔氏、匯沮潘氏、雉城臧氏,皆廣儲篇帙。舊家子弟好事,往往以秘冊鏤刻流傳。于是織里諸村民以此網利。購書于船,南至錢塘,東抵松江,北達京口。走士大夫之門,出書目袖中,低昂其價。所至,每以禮接之,號為“書客”。二十年來,間有奇僻之書,收藏之家往往資其搜訪。今則舊本日稀,書目所列,但有傳奇、演義、制舉、時文而已。
晚明以來,此一場域中書籍流通情況大致如此。“書客”搭乘“書船”,沿著水路,四處販賣“秘冊”(色情書刊),同時也受收藏家請托,查訪搜羅各種“奇僻之書”。有供給有需要,市場宛然,其中有小額買賣,也有大筆生意。晚明筆記小說《五雜組》便記載了大藏書家胡應麟(字元瑞)的聚書手段:
胡元瑞書,蓋得之金華虞參政家者。虞藏書數萬卷,貯之一樓。在池中央,以小木為橋,夜則去之,標其名曰:“樓不延客,書不借人”。其后,子孫不能守,元瑞噉以重金,紿令盡室載至,凡數巨艦。及至,則曰吾貧不能償也。復令載歸。虞氏子既失所望,又急于得金,反托親識居間,減價售之,計所得不及十之一也。元瑞遂以書雄海內。
這段話里能看到書籍買賣的商業策略,也能看到書籍聚散的流通過程。有聚有散,流水不腐。明清商品經濟相對發達,江南藏書樓此起彼落,文人商賈、世家大族多以“藏書”為身份標榜,甚至視為積功德、有福報之事。所謂“無事此靜坐,有福方讀書”、“處世勞塵事,傳家寶舊書”、“購求書籍是最難事,亦最美事、最韻事、最樂事”,在在說明由于市場流通所帶來的傳播效益,社會對“書籍”這一知識載體的普遍關懷與敬意。
這一關懷與敬意的深化,讓傳統“目錄學”與“校勘學”獲得長足進展,成為乾嘉考據學的堅實基礎。同時也影響了明清生活美學,愛書求書抄書讀書校書補書曬書刻書,成了士人風雅之事,得與琴棋書畫并列,其中自有一種悠閑,或說“自塵世中短暫逃離”的賞玩清趣;一種使命,或說“與古人相晤面”的心印傳承。關于這一點,1593年,在吳縣當縣令的袁宏道寫給他舅舅的一封信里,曾經提到了人生的五種“真樂”,其中之一即是:
篋中藏萬卷書,書皆珍異。宅畔置一館,館中約真正同心友十余人,人中立一識見極高,如司馬遷、羅貫中、關漢卿者為主,分曹部署,各成一書,遠無唐宋酸儒之陋,近完一代未竟之篇,三快活也。
而這,也就是當時“文人理想生活模式”部分內容了。
這一理想生活模式,在明清易代之際,受戰火波及,曾經中斷了一段時間。等到清朝統治穩固,社會平靜,便又重新恢復。翻看乾嘉時最有名的藏書家黃丕烈的年譜,實在是“為了書籍的一生”,其“藏而能鑒,鑒而能讀,讀而能校,校而能刊,刊而能善”的生平本色,既是晚明以來藏書文化的縮影,也可視為這一傳統的巔峰標志:藏書家未必是學者,未必是顯宦,更不一定是富豪,卻僅僅因為愛書、藏書、流通書籍、刊刻善本,而擁有了一方寬廣的天地,為世所重,為后人所景仰。
晚清到民國,西風東漸,西洋船堅炮利威脅之下,中國傳統文化與日俱頹,傳統私家藏書也漸見衰微。“五四”前后的新文化運動,是對這一傳統的一大打擊。“把線裝書通通丟到茅坑里去!”吳稚暉這句話后面,雖還補了一句“六十年后撈起來再看不遲”,江南藏書樓多少宋槧元刊卻已注定花果飄零,甚至漂洋過海,淪落異鄉。甚且由于國事蜩螗,戰亂連年,“亂世重黃金”,晚明以來藏書文化,至此風雨飄搖,斯文一脈,不絕如縷。
1949年,內戰結束。“太平寶舊書”,照理私家藏書傳統恢復可期,誰知1956年針對“民族資本家、私營個體勞動者”的社會主義改造運動又興。說是“公私合營”,也是“化私為公”。在此政策下,江南藏書文化場域里的書客、書船、書友多半被風吹雨打去,供應網絡瀕臨瓦解,私家藏書供給由線化為點,頓形困難。
1966年,文化大革命揭開序幕,四海沸騰,神州大地天翻地覆。“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一一遭到鏟除,份屬“四舊”的古籍善本,宛如燙手山芋,沒收的沒收,毀棄的毀棄,更多的是被打成紙漿,造成還魂紙。影響更深遠的是,在“靈魂深處鬧革命”、“狠批私字一閃念”的絕對實踐之下,奠基于私人“閑”“趣”空間的私家藏書文化傳統,至此毫無立足之地,算是被連根拔起了。
2011年,北京《大方》(O-pen)文學雜志出版,聲勢驚人。日后改名“慶山”的主編安妮寶貝,企劃親訪各個領域杰出人物,初始便以此前一向低調行事的藏書家韋力為對象,幾次訪談后,文章陸續刊登,內容深入淺出,一新世人耳目,各方贊賞備至。以此為基礎,有了2013年新星出版社的簡體版《古書之美》的出版。2014年,臺灣“新經典”將此書引進臺灣,擴大篇幅,重新編排,是為繁體版《書之美——一個藏書者的視界》。
此書簡體版問世后,評論者多矣,惟多從藏書價值、收書種種著眼,而少及其他。然則,人是歷史的產物,文化積累的體現,談論《書之美》,探看韋力其人,倘若不能將之擺放到上述歷史脈絡、藏書傳統,薄薄不過數篇文章的這本書,與區區一位“古籍愛好者”,或者都要被看輕看扁了。
韋力出生于上世紀六十年代中期,恰當“文革”之時,知識分子都成了“臭老九”,文人雅士一概掃入“二流堂”。因為年紀小,浩劫沖擊相對有限,這是他的幸!改革開放之后,因緣際會,得列商賈之列,奮身拼搏,貿易賺了錢,卻無“大腕”習氣,恂恂然一君子,這是他的奇!而后,一頭栽進收藏世界里,先是糧票,然后是古籍。無論哪一種,讓人驚訝的是,其凝神致志的精神,竟然與明末祁承燁《澹生堂藏書約》若合符節:
夫購書無他術。眼界欲寬,精神欲注,而心思欲巧。
夫藏書之要在識鑒,而識鑒所用者在審輕重,辨真偽,核名實,權緩急而別品類,如此而已。
而這,當也就是他所稱:
收藏的一大誤區是作為一種消遣。我對此并不反對,但若想收到真正有價值的東西或形成自己的思想體系,必須對所藏之物有所了解。古人講究“不破不立”,“破”的前提是要通讀,否則,你沾沾自得的發現,豈不知是古人早已嚼爛的東西。讀書的廣與博是收藏古書的基點。
如此認知,在明清大藏書家中或屬平常,放在二十一世紀,資本主義浪潮掩襲,商品經濟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在“收藏”被當作投資手段、古籍善本與書畫文物同被視為炒作標的物的中國拍賣市場里,則如空谷足音,杳然少聞了。“我收藏的書,從不賣出。”“如果你不能將收藏升華,只停留在聚物的層面,就沒有太大意義,只是一個倉庫管理員而已。”“我想做的,就是通過貌似精英示范的方式告訴人們什么才是值得追崇的,什么才是真正的優雅。”韋力斬然而言,隱隱卻有一種與世道背離的孤高。
甚至,當我們更深入去了解這位收藏古籍善本超過三十萬卷,宋槧元刊多有,中國當代最受推崇的“古籍愛好者”(韋力習慣以此自稱),或將發現他對于古籍的愛好,實已接近宗教情懷的虔誠,他不抽煙、不喝酒,極少應酬;很少吃肉或海鮮,家中飯桌上超過兩樣菜,便覺得過剩。太太說他無趣,他也覺得自己不合時宜,原因是他的生活里,除了工作,幾乎全數交給古書了——求書讀書校書補書整書刻書制紙——內心里則是“一個單純愛讀書的老式人。有一些意興闌珊,但始終一意孤行”。
于韋力,古書或者不僅是書,而是一種人間修行了。讀完《書之美》的人,想必心有戚戚焉。
從歷史脈絡來看,相對于解放之前便已極其活躍的鄭振鐸、阿英、黃裳、唐弢、周叔弢……這些老一輩藏書家,韋力堪稱中共建國之后,真正第一代的私人藏書家。出現于上個世紀“改革開放”之后,亦自有其時代意義。而其個人特質,更彰顯了中國傳統文化積累之厚實與希望:
半晌,老者咳嗽一下,底氣很足,十分洪亮,在屋里蕩來蕩去。王一生忽然目光短了,發覺了眾人,輕輕地掙了一下,卻動不了。老者推開攙的人,向前邁了幾步,立定,雙手合在腹前摩挲了一下,朗聲叫道:“后生,老朽身有不便,不能親赴沙場。命人傳棋,實出無奈。你小小年紀,就有這般棋道,我看了,匯道禪于一爐,神機妙算,先聲有勢,后發制人,遣龍治水,氣貫陰陽,古今儒將,不過如此。老朽有幸與你接手,感觸不少,中華棋道,畢竟不頹,愿與你做個忘年之交。老朽這盤棋下到這里,權做賞玩,不知你可愿意平手言和,給老朽一點面子?”
這是阿城小說《棋王》片段。1984年,此篇甫出,轟動一時,海內外紛紛傳誦,所講的,是一個象棋愛好者,生死以之的故事。翻覽細讀,讓人感覺仿佛在百廢待舉、一片荒涼的土地里,看到了腳下新萌的綠芽,暗夜天空里的一道曙光。
三十年過去,“荒涼”像個幽靈,依然在神州大地徘徊。《書之美》非虛構,翻讀一過,卻讓人有著《棋王》重現眼前的感受,想到了王一生,想到了韋力,看到了八個字,仿佛又有了一些樂觀的期待:
中華雅道,畢竟不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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