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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天文:父親朱西甯與張愛玲

朱西甯
【編者按】
朱西甯是臺灣地區(qū)著名文學家,被稱為“現(xiàn)代小說藝術的冶金者”“臺灣第一位新小說家”,張愛玲則贊他“在我心目中永遠是沈從文最好的故事的小兵”。而他的夫人劉慕沙,是著名的日本文學翻譯家,女兒朱天文、朱天心、朱天衣,女婿唐諾,也都在文學上頗有成就,可謂文學之家。自2018年開始,大陸陸續(xù)引進了朱西甯的《鐵漿》、《旱魃》等作品,近日他的短篇小說集《破曉時分》、《狼》也相繼出版。本文節(jié)選自朱天文的一篇舊文,談她的父親與張愛玲,原標題《獄中之書》,收入《黃金盟誓之書》,澎湃新聞經(jīng)出版方授權刊載。
關于自述(或自剖),近年來倒有過兩次沖動。一次是《人間副刊》做專題“七○年代懺情錄”發(fā)出邀約的時候,不過這個所謂懺情,是來真的嗎?由于勇氣不足,我放棄了。
另一次,是去年(一九九五年)九月張愛玲去世,我與妹妹朱天心躲開了任何發(fā)言和邀稿,不近人情到父親都異議,我只好托辭:“缺席也是一種悼念呢。”理由仍然是,悼念是來真的嗎?那么,我仍然缺乏勇氣。
從九月以來,至今未歇的各種張愛玲紀念文,書信披露,回憶,軼聞,遂一再也寫到胡蘭成,當然,胡蘭成跟三三。

張愛玲
張愛玲是已被供奉在廟堂里的人,饒是這樣,上了傳播媒體也變成神秘難解的怪物。一九七五年她寫給我父親朱西甯的信說:“我近年來總是盡可能將我給讀者的印象‘非個人化’——depersonalized,這樣譯實在生硬,但是一時找不到別的相等的名詞——希望你不要寫我的傳記。”胡蘭成老師曾講,張愛玲頂怕人家把她弄成一個怪物似的。事實上,張愛玲的晚期,天心與我交換過意見,按我們目前存活的狀態(tài),假如不是有家人同住在一起的話,大約也是就走往類似她那樣的生活方式,因為那是最自在的了。
“寂寞身后名”,張愛玲已如此把世事豁開,但對于她所掛念的,亦還是有所辯。一九七一年六月她連寫二信給父親,說明她的先生賴雅,信長而不分段。
十二日的信說,“……向來讀到無論什么關于我的話,盡管詫笑,也隨它去,不過因為是你寫的,不得不嚕蘇點向你說明。我跟梨華匆匆?guī)酌妫魏卧掝}她都像蜻蜓點水一樣,一語帶過,也許容易誤解。上次在紐約是住旅館,公寓式的房間,有灶,便于整天燒咖啡。從來沒吃過一只煎蛋當飯。如果吃,也只能吃一只(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許吃),但是不會不吃素菜甜點心。我最不會撐場面,不過另有一套疙瘩。雖然沒有錢,因為怕瘦,吃上不肯馬虎。倒是來加州后,尤其是去年十一月起接連病了大半年,更瘦成一副骨骼。Ferdinand Reyher 不是畫家,是文人,也有人認為他好,譬如美國出版《秧歌》的那家公司,給我預支一千元版稅,同一時期給他一部未完的小說預支三千。我不看他寫的東西,他總是說:‘I'm in good company,’因為Joyce等我也不看。他是粗線條的人,愛交朋友,不像我,但是我們很接近,一句話還沒說完已經(jīng)覺得多余。以后有空找到照片會寄張給你。他離過婚,只有個女兒,女婿是個海軍史學家,在Smithonian Institute做事。那年我到香港,他到華盛頓去看她,患腦充血入院,她照應了他幾個月。我回來以后一直在一起,除了那次到紐約,那時候他們倆也在兩個城市,隔著幾百里,她怎么會把他‘藏來藏去’?——我月底離開加大,秋天搬到三藩市,以后會保持聯(lián)系……”
十七日的信說:“前天水晶打電話來,我謝他寄《一朝風月二十八年》給我,告訴他我看了以后寫了封信給你,聽他講起傳說的還有更離奇的,說Ferd病中我見不著他,賬單倒都送給我。《一朝風月》里雖然沒提,我想如果不跟你解釋清楚,也許你回信都不好措辭。他腦充血兩天昏迷不醒,他女兒打長途電話告訴我,兩人都哭了。那時候有錢在那里,我告訴她‘現(xiàn)在盡量多花錢,等以后……盡量少花。’她也完全了解。我對自己的后事也是這態(tài)度。后來三次開刀我都在場,當然由我付賬。她不管什么動機,也犯不著干違法的事,不讓我見面。我倒也不是這樣容易欺壓。哪有這種事?我對他也并不是盡責任。我結婚本來不是為了生活,也不是為了寂寞,不過是單純的喜歡他這人。這些過去的話,根本不值得一說,不過實在感謝你的好意,所以不愿意你得到錯誤的印象……”

一九六七年,朱西甯于內湖一村家中留影
一九七一年上半,父親編選《中國現(xiàn)代文學大系》小說部分,九十八位小說家,把張愛玲排第一位,并寫了文章表達崇敬。用典“萬古常空,一朝風月”,陳述距當時二十八年前,父親于隸屬揚子江下游游擊總指揮部的中學讀書,新四軍來,學校暫告解散后,在日軍占領的縣城,叫做“新中央”的第二方面軍總司令部,接待和保護他們疏散的學生。他們每日念念國民英語,大部分時間是看《新聞報》、《中報》、《平報》副刊。總司令大胡子李長江,傳說一字不識,卻交代其副官處,學生要讀什么書買什么書,城里買不到的拍電報到上海訂購。上海正風行一種二十開本的方型文藝刊物,《萬象》、《春秋》等,女作家很多,有些表現(xiàn)大膽,讓他們初中生像讀性書一樣不好意思,手指夾在另幾頁后面隔著,若被好事的同學看到可趕緊翻過去滅跡。便是這時候,父親結識了令他一下子著魔起來的張愛玲。
學校復課無望,暑假開始時,李長江請得了覆示,任他們學生要去哪,就把“少尉排長”的差假證開到哪里,發(fā)給不算少的差旅費。父親投奔到南京城的六姑家,拐帶好幾本《萬象》雜志刊載的張愛玲小說,一股腦介紹給六姑看。姐弟倆成了一對張迷。秋后,父親負笈皖東地區(qū)的小后方,憑同等學力考試,跳級到七聯(lián)中高中部。當時除了共區(qū),全國郵信暢行無阻,所以只要有張愛玲的新作發(fā)表,不論小說散文,南京的六姑總是剪下寄給父親。此時父親讀到胡蘭成一篇《評張愛玲》,覺得這人的才情縱橫得令人生妒。
抗戰(zhàn)勝利,京滬一帶父親的家族曾大團圓了一陣子,張迷更擴散范圍。大家把張愛玲戰(zhàn)后再版的《傳奇》和《流言》兩本集子搶來搶去看,且四處搜集張愛玲的趣聞,據(jù)說京滬正時興的西裝褲子小棉襖女裝,創(chuàng)始人便是張愛玲。
一九四九年父親投筆從戎,入營前夜,父親的說法是,哭著寫著日記,隔壁屋里有年逾花甲的兩老,窗外叢竹的天井對面,有一段不了情,更還有那個年齡貪戀的學問、學位,要割舍的太多,煙頭燒掉半個木棉枕。斬斷種種,唯獨一本書《傳奇》,塞在背包里,到東到西,遍地戰(zhàn)火里走過來。
一九五三、五四年吧,《今日世界》的前身《今日美國》,突然連載起張愛玲的《秧歌》。由于父親讀香港的報紙不曾斷過,從無半點張愛玲消息,《今日美國》也未介紹作者,使父親一度懷疑真的是張愛玲脫離大陸了嗎?不久,增訂本《傳奇》在香港出版,改名《張愛玲短篇小說集》,這就是了。父親終于提筆寫信,為張愛玲的新作品,濃縮了萬般慕情祝賀,寄去《今日美國》轉交。沒有回音,也不存那樣的希望,亦不能確定她是否收到,其時張愛玲已遠赴美國。
六五年秋天,文星書店轉來了張愛玲的第一封信,稱西甯先生,劈頭道:“《鐵漿》這樣富于鄉(xiāng)土氣氛,與大家不大知道的我們的民族性,例如像戰(zhàn)國時代的血性,在我看來是我與多數(shù)國人失去了的錯過的一切,看了不止一遍,尤其喜歡《新墳》。請原諒我不大寫信。祝健筆。”要到九年以后,在陽明山華岡,胡蘭成老師讀了這封明信片短箋,嘆息說:“還是張愛玲頂會看文章!”

張愛玲親筆信
六七年夏天,張愛玲二次來信,“……多年前收到您一封信,所說的背包里帶著我的書的話,是我永遠不能忘記的,在流徙中常引以自慰。但是因為心境不好,不想回信。一九六○年在雜志上看到《鐵漿》,在臺灣匆匆?guī)滋斓臅r候屢次對人提起你,最近也還在跟這里教書的一位陳太太講。你的作品除了我最欣賞的比地方色彩更深一層的鄉(xiāng)土氣息外,故事性強,相信一定有極廣大的讀者群,將來還會更擴大……”
次年七月皇冠出版《張愛玲短篇小說集》,厚厚一本,綠底,墨綠樹枝子,黃色大滿月,售價新臺幣二十元,港幣四元。十月張愛玲贈書,扉頁題字:“給西甯——在我心目中永遠是沈從文最好的故事里的小兵”。

一九六八年十月,張愛玲贈書(當年皇冠出版的《張愛玲短篇小說集》),扉頁題字為“給西甯——在我心目中永遠是沈從文最好的故事里的小兵”
一天父親從他房門背后的櫥里拿出此書給我,說:“這本書很好,你可以看。”當時我并不知張愛玲是誰,沈從文是誰,既然父親說好,想必是好的。特別是,那門后的五斗柜里,一向收藏著家中重要東西,包括柜頂?shù)娘灨珊校『⒆硬荒軇樱詴r得由大人去開,而且絕對公平的每人分配幾塊。連糖果、花生米,都一顆顆配給清楚的,自己那份吃完就沒有了。幼時姐妹們的游戲之一,比賽誰把零食吃得最慢最久,誰贏。進而發(fā)展出原始的交易行為,幾顆糖幾塊餅干換取對方替自己洗一次碗之類。父親剖切西瓜,以及用棉線將鹵蛋(避免蛋黃沾刀)勒割成均勻的片瓣,其技術完全可比陳平分肉,公平無爭。
這般難以言喻的因素加起來,我立刻也成了張迷家族的一員。逢年過節(jié),父親敘起家鄉(xiāng)舊事,梨棗多大多香,山楂多紅,桑椹多甜。祖父自山東移徙蘇北的宿遷(黃河-宿遷道),開牧場。曾祖父傳道人,祖父是長子,小縣城的牛奶全靠他一家供應。祖叔父任教金陵神學院,《圣經(jīng)》“一九三六年譯本”,是他依據(jù)新約原文希臘文(舊約希伯來文)校譯而成,公認為善本。六姑嫁到南京,她總懷念做女兒時期,冬天來了祖父騾車拉回成簍大白菜,儲滿屋子,她每天放學回來取些大白菜下面熱呼嚕的吃。所以張愛玲,不只是文學上的,也是父親鄉(xiāng)愁里的,愁延子孫,日益增殖長成為我的國族神話。當然,對于所有張迷來說,三○年代的上海,差不多就是麥加圣地了。

朱西甯作品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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