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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陳綺貞的散文世界里,歌手與作家的距離有多遠?
【編者按】
從學生時代開始,臺灣歌手陳綺貞就曾夢想成為一名作家,只是過去16年,她做的最多的事情是音樂。三四年前,有一段時間,陳綺貞每天強迫自己坐在書桌前寫作四個小時。也從那時起,哲學系畢業的陳綺貞才開始感到自己在文字創作上的不足,于是她打算要回到母校上課。2012年秋天,陳綺貞開始出現在臺灣政治大學教授陳芳明教授的課堂上旁聽中文系的課程,這在當時引起了轟動。陳芳明教授說,他當時根本不知道這個女生是誰。經過這幾年的嘗試和堅持,散文集《不在他方》日前由印刻文學出版。本文系臺灣政治大學教授陳芳明教授為陳綺貞新書《不在他方》所寫的序,經出版方和作者授權在澎湃刊載,原題為《歌手與寫手的奏鳴》。

新書發布會上,陳綺貞與文學老師合影。 東方IC 圖


音樂歌手與文字寫手之間的距離,究竟有多遠?動態的聲音與靜態的文字,兩者產生的想象是不是一樣重?音樂是時間藝術,文字也是時間藝術,占領的空間都是在心靈深處。收到陳綺貞散文的印刷稿時,這樣的問題不禁在我的心里浮現。在坊間,她一直被視為才女,或被尊稱為女神,顯然是因為她歌曲創作所塑造起來的形象。每個音符,每句歌詞,完全都是由她親筆創作。從抽象思維到具體演出,這樣的過程很難輕易窺見。同樣的,幻化的感覺變成確切文字時,究竟要經過怎樣的折磨?這本散文集就要付梓問世,她的才女形象,是否又將添加更多神祕的色彩?
二〇一二年秋天,陳綺貞出現在我的教室。那年的氣溫很早就下降,穿著厚實而樸素的服裝,她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我必須很抱歉地承認,當時我只發現一位陌生女子,坐在學生中間。我上課的方式總是精神集中,完全鎖在自己的思考里。為了讓我的課講得很精采,我從未做任何無謂的聊天,也不會在教室點名。只記得那天下課后,開門時發現許多學生擁擠地站在外面。原來整個校園早已盛傳,陳綺貞回到學校。如果說那是一個事件,我毫不訝異。只見許多學生搶著要與她拍照,請她簽名,那是我回到學界以來從未有過的盛況。
那天回到研究室,我立刻請教助理,陳綺貞是誰?這樣提問時,恰好足以把我劃入另外一個世代。助理推薦我聆聽她所寫的一首歌《旅行的意義》,無論是歌詞內容,或者曲調旋律,聽來是那樣干凈,清晰,且略微帶憂傷。這是我第一次聽陳綺貞,也是第一次體會才女的天分。音樂與文學,都同樣屬于藝術領域,凡是沒有讀過的書,都是新書;沒有聽過的歌,也都是新歌。真正的藝術,沒有新舊之分。我縱然遲到,但也終于趕上了。
陳綺貞是政治大學哲學系畢業,她在學時,我才初到校園,從未有過謀面的機會。那年秋天,她病后不久,希望能夠重新出發。她選擇回到學校來聽課,我那門《文學批評》,恰好與哲學系合開,或許因為如此,她才走進我的教室。第二個星期,她在下課時前來自我介紹,有些內向羞怯,但談吐時落落大方。她說,已經讀完我的《臺灣新文學史》,不免令人感到訝異。后來,在臺北市立美術館,我為林惺岳畫展演講時,她也前來聆聽。她在臺北女巫店演唱,特別邀請我去。可惜我的行程太滿,錯過那次的演出。
又過一年,二〇一三年底,她寄來貴賓券,邀請我出席她在臺北小巨蛋的演出。到達現場時,看到那么龐大的建筑,不免感到懷疑,到底需要多少聽眾才能填滿那廣闊的空間?這是我第一次為一位臺灣歌手赴約,走進室內時,四望樓上樓下全部的座位,幾乎擠滿了人頭,這時我才意識到陳綺貞的魅力。在臺上演出的她,與坐在教室里的那位女子,似乎前后判若兩人。她的演出,她的歌聲,充滿了生命力。那種震撼,排山倒海而來,使所有的年輕心靈完全失去抗拒。舉目全場,我可能是少數超齡的聽眾。恰恰必須在現場親身感受,才有可能理解臺灣流行文化的特質。我很慶幸自己沒有缺席,那個晚上仿佛經歷一次前所未有的洗禮,見證了藝術力量的沖擊。
那晚有許多感動的時刻,尤其她唱那首《別送我回家》,觀眾才發現她的母親就在現場。為母親而寫的這首歌,是她生命經驗的重要橋段。幼年時,家庭破碎的傷痛,使她與母親、外婆的感情非常親近。她不忍看到母親在街的對面,注視她走回家。好像回望彼岸,禽著淚水,成長時期的傷心故事又再次席卷過來。短短的一首歌,可以意會她生命的某種缺口,就像蝕破的葉子,生命再也不能保持圓滿狀態。以隱晦、曲折、暗示的方式,唱出生命的最痛,這正是她內斂含蓄的藝術。而這種表現手法,也正好彰顯在她的散文書寫。
《不在他方》有一個英文命名,“Placeless Place”,似乎是指涉一個無根、不確定、無法命名的空間。如果不在他方,應該就是指向此時此地。這正好點出她的生活寄托。她的居住位置,全然不能定位,不能辨識,不能察覺。這樣的命名,自有她的微言大義。低調,謙遜,內向,是她的性格。即使在演出時歌聲嘹亮,但她的姿態,仍然像教室里的學生那樣拘謹。記得在演出中間,她穿著工人裝,舉起一支巨型的錄音器具,繞著看臺全場走一圈。臺前銀幕上出現的影像,則是另外一個場景,她也是同樣的裝扮,站在臺北市的十字路口。大約是清晨時分,路上幾乎無人,十字路口有斑馬線,上面則圍繞著行人陸橋。她孤伶伶一個人舉著錄音器,站在馬路中央。單薄的身影,彷彿在抵抗著整個城市。在小巨蛋的看臺上緩緩行走時,她帶著微笑,還是那樣含蓄,那樣謙遜,完全是典型的陳綺貞。



書中的一篇散文《聲音采集計劃》,描述的正是這樣場景。身為歌手,或許不能只傾聽自己的聲音,而是要聆聽日常生活中非常熟悉、卻早已遺忘的各種聲音。半夜的大海,早晨的臺北,關不緊的水龍頭,到處都可以接收神奇而陌生的音響節奏。對不同聲音的向往,其實是表現對生命的一種執著。這篇短文里,她寫出使人感到詫異的句子:“我聽到垂直降落的不滿,不如落葉瀟灑躺在充滿生命氣息的泥土上,任人踐踏,發出慶祝自己遠離死亡即將重生的歡呼。”這是濃縮的詩意,也是頑強意志的象征。有人看到落葉,立即的聯想可能是等待死亡,她反其道而行,竟是嗅到重生的氣味。她的敏銳,竟有如此。
詩,從來都是壓縮了龐雜的意象,成為精煉的句式。但是在解讀時,壓縮的詩,立即釋出巨大能量,洶涌而來。她的散文作品,便是依賴如此的書寫策略,表面上看似輕盈,但呈現在讀者眼前的畫面,卻是有無可承受之重。猶如水面浮出冰山一角,底下竟潛伏著碩大的軀體,她的語法,伺機要給人突來的一擊。這種逆勢操作,為的是要在讀者的心版上烙下深深印痕。她不畏懼生活中的瑣碎細微,也不害怕近鄰周遭的平凡庸俗。這些習以為常的風景,也正是無可名狀的市井生活。在喧囂吵雜的巷底樓頭,卻是她生命寄托的所在。
在盆地里的某個高樓,在城市里的某個角落,正是歌手出發到遠方的起點。對于自己據守的空間,陳綺貞總是以飽滿的情感在觀察。在歌迷眼中的女神,她過著小人物的生活。她文字的細膩幾乎無所不包,甚至輕易錯過的場景,竟是她最溫暖的記憶。她所寫的《日常生活》,特別使人珍愛。旅行到全世界的大城市,從巴黎到古巴,跨過千萬里的航程,她所懷念的竟是臺北住家隔壁的早餐店。在那里,沒有咖啡店的文雅和知性的生活風情:“每個人都很聰明,不去理會也無心理會旁人,吃飽,看完報紙,離開。沒有大驚小怪,沒有浪漫情懷,一個精實具體的早晨,一個準備好戰斗,裝上彈匣的場所。”詩的聯想,在這里就產生了魅力。早餐店,是一個裝上彈匣的場所。多么精準銳利,一句話點出一個城市的精神。
真正的藝術工作者,從來都不是憑空想象。凡聽過她的歌聲者,幾乎都會說她的歌聲很純凈,歌詞非常簡潔透明。如果從她的散文作品來窺探,就可察覺她擁有一顆入世的心靈。縱然在成長過程有過親情的傷害,卻可以發現她擁有不碎的意志。作品里有兩篇文字《成年禮》與《武俠》,照映著她性格的兩面。從拔牙的艱難過程,到發現自己與生俱來的不服從根性。當她終于把最后一只智齒拔除時,她說:“我知道,拔掉這顆牙,不只是拔掉多年來的恐懼,也除去了過于早熟的不安,解除了童年被剝奪的傷感,釋放了身體里自我抵消的力量。”如此莊嚴地描述自己的成年禮,是需要經過深切的覺悟。為自己生命下最精確的定義時,其實也是終結她成長時期所承受的挫折與悲痛。
熟悉她作品的歌迷,恐怕不會料到這位女神對武俠小說特別耽溺。在一次旅行的車上,不意與朋友聊起武俠小說,而談起各自向往的武功。有人想要“降龍十八掌”,有人喜歡“生死符”,陳綺貞夢想著周伯通的“雙手互搏”。左右手相互對決,恰好是這位歌手的藝術特色。一手寫歌,一手寫散文,相互頡頏,相互提升。表面上說的是武俠,骨子里卻是她的理想。她說:“人生中想做的事這么多,如果又能屏除雜念,又能同時進行,豈不是太美妙了。”
對自己,對世界,如果充滿了太多幻想與虛構,也許會被視為不切實際。但是她堅信,“這個世界難道不是由虛構再加上生存本能建構起來的嗎?”。她對于虛無飄渺的想象,是如此雄辯,又是如此無可理喻。然而她一首歌一首歌親自寫出時,不都是從無可名狀的時空,從無法定義的心靈迸裂出來。虛與實的辯證,歌手與寫手的互補,才有可能奏鳴出起落有致的歌聲,也才有可能釀造如此動人的散文篇章。無論她的音樂或散文有多精致而空靈,卻都是從尋常庸俗的坊間所孕育出來。她的夢想,不在他方,而是此時此地的臺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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