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奈格里:福柯之后,如何閱讀馬克思?
【編者按】
11月27日至12月1日,意大利著名馬克思主義哲學家、社會活動家安東尼奧?奈格里(Antonio Negri, 1933 - )應清華大學人文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所及國情研究院邀請,赴清華大學講演。講演第一場為《作為后工業化工廠的都市》,第二場為《共同性與民主》,第三場為《圓桌討論:福柯之后,如何閱讀馬克思?》。
應當如何理解今日的主權和權力?階級如何轉化為奈格里所謂“諸眾”的概念?奈格里以“福柯之后,如何閱讀馬克思”作為主線,串起了反抗、解放、統治、權力和國家,以及今日如何組織針對資本的對抗性斗爭的問題。
本文根據2014年12月1日奈格里與汪暉、崔之遠、潘毅等學者的現場討論整理而成,未經作者審閱。
福柯的權力概念和生命政治概念
首先簡要介紹福柯思想的背景。二戰之后,結構主義思想開始在歐洲,尤其是在法國流行起來,成為歐洲哲學的主流。為什么結構主義這么重要?按照馬什利的分析,它試圖解決三個問題:第一,打破主體的哲學,以及由此衍生的很多問題,主要就是利用"結構"這個概念解決;第二,跟主體相關聯的問題是打破歷史的目的論問題;第三,是打破歷史辯證法的問題,這又與目的論是聯系在一起的。總之,結構主義的主要目的就是批判主體的哲學、歷史的目的論和辯證法,代表人物是阿爾都塞,他的哲學可以概括為一種超越主體的哲學,在這里,通過召喚的機制,比如主權權力、意識形態、民族國家等機制,主體被轉化為臣民 。
作為阿爾都塞的繼承人,福柯一開始也接受了上述思想,但是阿爾都塞還遺留著一些問題沒有解決。福柯如何繼承的呢?第一,利用"全景監獄"/"圓形監獄"的概念,通過監獄概念的分析,進一步論述了阿爾都塞意義上的主體概念。第二是重新理解主體的定義和構成。在這個意義上,他還是沒有超越阿爾都塞。精神病人、監獄,主體就是臣民,是被創造、被構成的被動的主體。七十年代末之后,福柯開始思考如何超越上述主體概念,確切地說是開始反思實質吸納,也即認為個體或者主體沒有任何自由的觀點,并由此開始批判阿爾都塞的上述理論。福柯從1978年到1984年的作品,就是以主體概念為核心組織起來的,這也是他這些年的講演錄的中心詞。同時,主體概念與權力相關聯,所以講演錄分析的問題首先就是權力的問題。
按照經典的權力觀,權力包含著主動的和被動的兩方面。福柯的觀點是,存在兩個主體,他們都是主動的,二者相互影響。權力本身是一種辯證的關系。在揭示主權概念時,福柯還追問主權是否是一個整體的概念。答案是否定的:君權或者主權國家都是一個動態的存在。在這里,經典的權力觀進入了危機。政府不再是一個整體,管治 、治理術等等都不是一個整體,而是處于彌散狀態。它們沒有一個中心,卻彌散到所有地方,甚至通過我們的身體、生命來構成它自己。事實上,沒有中央政府或者國家,這些存在都不是整體,而只不過是權力的一部分。
按照這種新的權力觀,就要談對抗性的因素。如果權力是一種關系,那么有統治就必須有反抗。按照我自己對福柯的解釋,他的自由觀是絕對的自由觀。在他那里,權力很重要,彌漫各處,自由也如此。在這里,主體不再只是阿爾都塞所說的臣民,在國家機制下被支配的臣民,而是能真正創造自己的主體。而這種力量就體現在主體化過程里。福柯的貢獻正在于此,從阿爾都塞的主體概念到主體化,解決了阿爾都塞所遺留的問題。
福柯從1978年到1984年的作品,出發點是主體的缺乏。阿爾都塞已經解構了主體,福柯則是要重新創造主體概念。按照他的思想,我們需要把主體放在新的概念框架里分析。主體到底是什么?按照福柯的主張,主體不是一個個體的概念,它從一開始就是一個整體: “我” 不存在, “我們” 存在。我的理論,尤其是有關共同性的概念,根源于福柯。第二,主體不是固定和先驗的東西,而是不斷轉化,不斷生成(becoming)的東西,在不停息的轉化過程之中。第三,福柯把主體概念放在了古希臘思想的語境里,尤其是在犬儒主義傳統之中。在他那里,真理不是先驗的、超越性的東西,而是被不斷制造和創造的具體的東西。真理是一種效果(effect),不具有先驗性。
喬姆斯基和福柯有一段關于真理的概念的爭論。喬姆斯基問福柯,欲望是什么?無產階級這個概念本身是否包含一個真理?福柯的回答是,按照斯賓諾莎的思想來看,如果無產階級要向統治階級宣布戰爭,不是因為覺得戰爭是公平的,而是因為無產階級要征服權力。在這里,沒有抽象理論,只是為了具體目標,那就是征服權力。
福柯和馬克思的關系
福柯和馬克思有三個重要區別,第一個是國家和權力的概念,按照馬克思的觀點,最重要的權力模式就是主權國家。這是一個整體,處于資本的權力和意志統治下。資本把國家的機制統一起來,所以資本對國家的影響、對國家的行動是一個從外到內、向心的行動。在這兒,主權國家是一個整體性的概念。但是在福柯那里,權力是相反的情況,它是分散、無處不在的,不僅存在于國家之中、政府之中,而且到處都有,所以這里是一個離心的概念。
第二個區別在于國家/權力與社會的關系。按照馬克思的說法,隨著實質吸納的發展,社會完全被國家所控制,這被稱為"社會的國家化",社會完全處于國家的統治之中。福柯則認為,權力和政府是被社會化的。剛才說了,權力無處不在,所以整個社會都包含權力,而不僅僅是在政府內部。在這里,福柯的權力觀是一種權力的社會觀。
第三個區別在于二者對解放的闡釋,對自由的描述和希望。馬克思認為,解放的事業基本上就是共產主義事業,是在無產階級專政下向無階級社會轉化的過程,因而是一個歷史的過程。在福柯那里,解放是一個主體化的過程,不是一個歷史的過程。這兒不存在前述的轉變,而只是主體化過程本身。在這個意義上,他們的區別相當大。
我認為我們可以把福柯和馬克思的區別相對化。雖然表面上看區別很大,但是他們的觀點可以進行調整。比如在權力的概念上,馬克思認為資本本身是一種關系,是勞資關系,這一點和福柯的權力觀一致。更進一步看,資本可以分為不變資本和可變資本,它們的對立是歷史的動力。在這里,可變資本是活勞動,這類似于福柯所說的主體化過程:一方面,活勞動不能外在于資本,肯定在資本的邏輯之中;但是另一方面,活勞動有一個對抗性的力量,蘊含著超越資本邏輯的力量。
問答部分
問:《帝國》里,您認為馬克思斷言至今有效,即資本主義是自身的掘墓人;但是資本形式發生了轉變,不再占有任何看得見的資本,甚至可能負債累累。這個觀點提出于2000年,但是2008年金融危機對這個觀點構成了沖擊。奧巴馬的計劃也加劇了貧富分化。另外,如果說占領華爾街是失敗的,那么我們應該如何反抗?
奈格里:關于奧巴馬和占領華爾街,資本主義發生了很大變化,變得由無名的資本家組成。奧巴馬的措施完全失敗,必然失敗,因為他的措施來自凱恩斯主義的傳統,這一做法有效的條件是有工會和勞工斗爭的存在。奧巴馬的措施不能不產生很大的貧富差異,因為沒有工會和工人運動。這種情況下,不能找國家的幫助,而應該探索一種counter-power(反抗的權力/另類的權力)。可能在美國很困難,在歐洲相對容易一些。
問:權力分散,新的反抗形式可能要去中心化,沒有政黨組織。這樣看就是去中心化的反抗主體對抗去中心化的統治主體。理論上看兩方面都有勝算,但是從西雅圖反抗以來,我們屢屢看到統治者驅散反抗的中心力量,目前無勝利的案例。如果說帝國的主權和權力是完全去中心化的,那么如何解釋警察力量的肆虐?在帝國內部,是否還有可能有中心化的力量存在和持續,并且從首都到郊區、從城市到鄉村逐漸減弱?我們是否有對應的反抗策略?
奈格里:占領運動肯定失敗了,很多學者也這么認為。根源就在于沒有建構另類權力(counter-power),這不僅是一種力量,而且是一種權力。占領運動沒有考慮權力的面向,所以失敗了。美國的媒體把占領華爾街和茶黨聯系起來,構建起來一種雙重極端主義的觀點,從而解構占領運動的力量。占領運動最大的不足是沒有領袖的組織,或者說沒有組織結構。事實上,完全自發的運動不能獲得成就。我們的運動需要領袖,但是是什么樣的領袖?對這個問題需要注意。
主流媒體和政府,發現新的運動,就開始尋找他們的領袖,并通過領袖來控制行動。這樣的領袖權(leadership)肯定是不對的。領袖不應該是有發言權的人,應該是把不同的活動和不同的力量組合起來的角色,比如女權主義者、工人、種族/民族相關運動,要把這些不同的主體組織起來。真正的領袖不要怕權力,他們常常講自己的力量,并力圖打破權力;但是權力是無法抗拒的,總是存在。我們要爭取權力,這里適用馬基雅維利的理論。
社會運動的最大問題是,如何構造另類權力。這不是理論的問題,而是非常具體的問題,其最重要的斗爭場所就是我們的生活方式。生活方式就是一種生產方式。生活方式是最重要的斗爭場所,這里可以把倫理和政治這兩個不同的方面聯合在一起,如果二者能結合,就有望建立另類權力。
福柯對我們很重要,因為如此可以創造一個新的本體論,并應用于對主體、權力、力量的分析。這種本體論能夠超越整體性,也就是二戰之前的超越性的本體論。福柯的本體論是一種非先驗的、內在性的本體論,也可以描述為后現代的本體論。后現代不是一個政治的概念;如果現代的本體論屬于結構主義之前的思想傳統,那么后現代的本體論就是后結構主義的本體論。
通過這樣的本體論,我們可以確立,今天我們有什么樣的行動空間,抵抗能力在哪里。在發生社會運動時,我們要看抵抗能力及其效果,尤其是要從效果來看社會運動。這方面很有意思的一點是薩特和福柯的關系。福柯一開始是一個非專業的哲學家,默默無名。那時候薩特很有名,薩特主義在學術界掌握著霸權地位。薩特堅持人和世界的對立,認為存在先驗的人的概念,這里人是完全自由的;相反,世界是一個必然性的世界。在福柯看來,這個對立不存在,人不是先驗的,或者說先驗的 “人” 不存在,作為主體的人們屬于這個必然性的世界。我自己年輕的時候也是一個薩特主義者,那時候薩特很流行,但是后來開始明白激進的思想應該從福柯出發而非薩特的人道主義。
這個“人”,非先驗的人,能參加抵抗運動的人,到底是什么?“人”就是我們,是一個群體,這個群體總是在生產過程中存在,總是在參加生產的世界。生產的意義在于生產自己、創造自己,也就是福柯所說的自我技術(self-technique)。這個概念就是要回答我們如何制造自己這個問題。比如變性手術等等。八零后、九零后屬于電腦手機的一代,但是我屬于電視、電話等基本科技的時代。這兩種“人”不一樣,因為自我技術不一樣。因為有科技,我們再也不能用階級這個詞。科技對世界、群體、主體的影響是非常大的。現在沒有大眾工人和工會,工會的影響已經大不如前。今天的工人是以感情和知識為基礎的勞動者,在這里自我技術是最重要的。當然,諸眾是一個階級性的思想范疇,但是和經典分析里的階級已經不同。
問:福柯認為權力無所不在,這個觀點有道理,但是我覺得是不夠的,因為各種類型的權力不一樣,人們爭取解放的程度也是不一樣的。比如,伊朗革命期間,福柯作為記者采訪霍梅尼,與女權主義者發生爭論。如果我們對權力不進行區分,那么指導實踐的意義是否就不足夠了?
奈格里:權力在福柯那里,與其說是分散的力量,不如說是能擴展和擴大自己勢力范圍的力量。不要過于強調去中心化的過程。不管是在中央政府,還是在本地境況,在宏觀和微觀尺度,權力都有著具體的力量,這不是一個先驗的范疇,而總是跟生產過程有關。權力在不斷創造自己的實體結構。按照福柯的分析,權力可以分為執行力和限定權——不僅有對抗性的力量(諸眾范疇),而且有統治的力量(限定權 ,constitutionalist)。不管是統治還是反抗,權力是一個連續的、不穩定的過程。福柯對伊朗革命的分析是失敗的,理論上是一個錯誤。他沒有看到革命所包涵的宗教性因素:革命者本身失敗了,獲得勝利的是宗教的力量。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