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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家訪談︱魯西奇:學問須于不疑處有疑
【編者按】
七八年前還在北京游蕩,聽說武漢大學的魯西奇教授要調到廈門大學歷史系去了。聽聞這個消息,自然為母校得一良師而高興。沒想到后來有機會在廈大認識魯先生,頭一次見到他大概是在歷史系的讀書會上,那天晚上討論的是余英時先生的《朱熹的歷史世界》。后來對魯老師有稍多一點的了解,感佩之余不由得心生敬意。在廈門期間一直想去拜訪他一次,但終究沒有登門,一來擔心打擾他,二來自己的狀態也不很好。
慚愧得很,魯先生的書我讀得不多(這應該也是我不敢造訪的一個原因)。初次讀到《中國歷史的南方脈絡》(收入《人群?聚落?地域社會:中古南方史地初探》,廈門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一文,嘆賞之余卻又無從置喙。這不能說是一篇十分成熟的論文,但我覺得無疑是一篇充滿了ideas的大文章,元氣淋漓。這回重讀,仍然歡喜。
前不久去信約魯先生做個小訪談,結果兩個小時后就收到他的回復和答案。但有些回答顯然過于簡潔了,就另外約他電話做個補充性的訪談,同時借機向他請教別的問題。雖然隔了七八年沒有聯系,但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依然熟悉,就像小時候很喜歡吃的麻糍粿,綿柔,溫暖,所謂親切大概就是這種味道吧。這一通電話給我帶來的愉悅恐怕超乎他的想象。
對于我的問題,魯老師的回答條理清晰,基本上直錄下來就是一篇文章。在電話里解釋“學問須于不疑處有疑”對他的影響時,他把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寫戴震的那段話幾乎完整地背了下來。這距他初次讀到該書時,已有三十多年了,確然可證印象之深、影響之大。
魯先生是一心撲在學問上的勤學苦學之徒,低調到他的不少老同學最近才從澎湃新聞得知他在廈大教書,致電問候讓他“有些不習慣”。西方學術界有句老話,學者最大的榮譽是姓名能出現在其他學人著作的腳注里,而不是媒體頭條上。毋庸置疑,魯西奇先生就是這樣一位學者。

澎湃新聞:您正在讀什么書?(可以不止一本,不限體裁)
魯西奇:正在讀印度學者室利?阿羅頻多的《薄伽梵歌論》,徐梵澄先生的譯本。讀得很吃力,堅持著,快啃完了。
澎湃新聞:您最喜歡(或對您影響最大)的歷史書?為什么?
魯西奇:梁任公的《清代學術概論》。“學問須于不疑處有疑”一語,對我的學術路徑影響很大。
(澎湃新聞:那能否稍微展開談一談?)
《清代學術概論》里面講到戴震的故事。戴震在私塾念《大學章句》時問他的老師:“此何以知為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又何以知為曾子之意而門人記之?”老師說這是朱子說的啊。戴震又問:“朱子何時人?”曰:“南宋。”又問:“孔子、曾子何時人?”曰:“東周。”又問:“周去宋幾何時?”曰:“幾二千年。”又問:“然則朱子何以知其然?”師無以應。
梁任公解釋說,這個故事“非惟可以說明戴氏學術之出發點,實可以代表清學派時代精神之全部”。接著,梁任公總結道,“蓋無論何人之言,決不肯漫然置信,必求其所以然之故;常從眾人所不注意處覓得間隙,既得間,則層層逼拶,直到盡頭處;茍終無足以起其信者,雖圣哲父師之言不信也。”
大概是80年代前期大二下學期讀到的,一直記得讀到最后這句話時非常激動。那時候讀到這個話是顛覆性的,因為當時我們面對的“圣”是馬克思、毛主席啊,“哲”是大大小小的思想導師,那時候還充滿了對父祖輩、對導師的敬畏。也就是從這里開始,通過讀書,我慢慢形成了對社會的看法。不僅僅是做學問,同時也一直以質疑的態度去看待現實世界。這對我來說是根深蒂固的,對于我是非常有意義的。
(澎湃新聞:我了解到您和陳勤奮合作過一本王國維傳。王國維對您應該影響也不小吧?)
王國維學術本身對我的影響,最主要的還是實證方法。從閱讀王國維開始,我逐漸關注地下出土的材料,也關注歷史與田野調查的方法。也是受王國維的啟發,把二重證據慢慢擴展為三重證據,乃至多重證據。這是后來跟華南學者接觸來往,受他們影響的一個契機。但這個契機的根源在于從二重證據法走出去。
要說王國維對我個人的影響,在性情方面,是立足于懷疑,或者說是一種對人的能力的不信任的悲觀,這對我影響很大,我一直沒有從這里面徹底地走出來。
澎湃新聞:您最得意(或印象最深)的論文是哪篇?為什么?
魯西奇:最得意的,如果是說我個人的論文的話,沒有。我自己滿意的文章有幾篇(不多,三四篇吧),但讓我感覺得意的,一篇都沒有。
印象最深的,如果只舉一篇的話,那是吳于廑先生的《世界歷史上的游牧世界與農耕世界》。1980年代初,我念本科時,曾有機會聽吳先生演講這篇論文的內容,留下深刻印象。后來,曾多次讀這篇論文,對我把目光放開到世界歷史范圍內,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澎湃新聞:那能否說一兩篇您比較滿意的論文?)
我想想……那就說兩篇吧。一篇是《釋“蠻”》,發表在《文史》上,我覺得還過得去。一篇是《“層累、匯聚地造成的”先秦越國歷史——關于越國歷史敘述的史源學分析》,發表在《歷史人類學學刊》上。其實我自己滿意的論文真的不多,這倒不是謙虛。這只是朝前走的一個準備。
澎湃新聞:您最喜歡(或尊敬)的歷史老師是?
魯西奇:已經過世的武漢大學石泉先生與李涵先生。他們是我的授業老師。他們不僅引導我進入歷史研究領域,教會我謀生的方式,更讓我學會了做人,以及怎樣做一個老師。

(澎湃新聞:在武大二十多年,對您的影響應該是非常大的。)
應該說,我的學術風格、研究底子和基本信念這三個方面,都是武大歷史系培養的結果,如果說影響,可以說是根本性的。知識的積累、學術基本方向的奠定、方法的摸索都是在武大完成的。我自己開始獨力地做學問,大概2001年前后可以劃一個界線。之前呢,是繼承老一輩的學術路向和研究方法,以學習為主;之后我開始自己摸索,逐漸走出武漢大學學術的影響,更多地受到西方學術的影響,也有自己的一些思考。
要說武大的影響的話,首先最基本的當然是受到歷史地理方面的基本訓練,是跟石泉老師學的。第二塊呢,自然是中古史方面的訓練,主要是漢魏六朝,綜合了武大歷史系中古史研究的傳統。另外一塊是吳于廑先生的世界史,吳先生非常有蠱惑力,他的演講、他的文章都特別好,促使我把眼光超出中國的范圍,這也是很重要的。在武大,我還跟哲學系的老師來往,跟西哲、中哲的一些老師,都有比較多的交流,有很多潛移默化的影響。
澎湃新聞:您為什么選擇歷史學作為職業?
魯西奇:我進武漢大學讀歷史系,是我的中學班主任丁勁松老師做的主,他最喜歡歷史,還喜歡珞珈山。后來繼續讀研究生,是武漢大學歷史系彭雨新先生(走了20年了)建議的。我一直是一個好學生,聽老師的話,一步步地,就把歷史研究與教學,作為自己職業了。似乎不曾有過選擇。
澎湃新聞:在您去過的具有歷史意義的地方當中,最喜歡哪里?
魯西奇:甘南,拉卜欏寺。這個我不陳述理由。你慢慢熟悉了就會理解。
澎湃新聞:如果讓您選擇,您最向往歷史上哪個時代?為什么?
春秋晚期至戰國早中期。那是個思想的時代。戰國晚期就不那么向往了,我不可能在那個時代活下來。
澎湃新聞:要是您有機會和三位歷史學家(無論在世與否)共餐,您會選擇誰?為什么?
魯西奇:還是在世的吧。不在世的先生,過幾年我再去和他們一起吃飯吧。
李伯重先生。我想和他聊聊社會科學方法與人文學方法。
蕭鳳霞老師,好幾年不曾聽她講人類學了。
劉家和先生,快有十年不見劉先生了,很想念劉先生。
澎湃新聞:您有什么珍藏的歷史讀物嗎?搜集跟歷史有關的物品嗎?
我收了一點漢代畫像磚石的拓本,以及明清水利碑石的拓本,不多。
澎湃新聞:對于希望以史學研究為職志的青年學子,您有什么建言?
魯西奇:如果可能,最好放棄這個想法。如果不能放棄,那就好好下功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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