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發(fā)此次事端的《〈因話錄〉校箋》

       11月19日傍晚下課時分，安徽師范大學花津校區(qū)明顯比下課前熱鬧許多，學生們一撥一撥從教學樓涌向宿舍樓，或是校門外的小吃攤。校區(qū)北部學苑樓9號樓是一座外觀并不起眼的五層小樓，是安師大傳媒學院辦公室所在地，三樓是社團活動室，有師生在開著會，還有學生三三兩兩趕過來。

        四樓就是包括學院書記等領導以及行政人員的辦公室，其中一間屬于科研副院長黎澤潮。從11月14日起，他因為一本古籍整理著作《〈因話錄〉校箋》涉嫌抄襲兩本碩士論文（以下簡稱“《因話錄》事件”）而名聲大噪，同時也讓這所學院和這座學校處于輿論的風口浪尖。

        此時，四樓的一排辦公室大門緊閉，與三樓相比，顯得安靜、肅穆。

        與許多新興的大學城一樣，安師大花津校區(qū)地廣人稀，占地2000多畝，新校區(qū)啟用已經(jīng)11年，除了學生上下課的高峰，平時略顯冷清。如果隨機向?qū)W生詢問，知道“黎澤潮”的人并不多。

        而在黎澤潮所在的廣告系，澎湃新聞記者采訪到的幾位本科生都對此次抄襲風波“有所耳聞”，但“并不相信他會抄襲”。廣告系大一學生李一佳說，雖然她“一開始聽到這件事時非常吃驚”，但她覺得“黎老師是一個很好的老師，講課非常認真，也很有專業(yè)水準”，她“相信會有專業(yè)的機構(gòu)來進行調(diào)查”，她與她的同學都非常平靜地看待這件事情。

        不過，學院和學校的管理者并不像學生們這樣平靜，反而十分緊張。澎湃新聞記者給安師大紀委某副書記打去電話，他聽到“黎澤潮”三字便掛斷電話，對于記者發(fā)去的短信也沒有回復。記者多方聯(lián)系黎的同事，回應均是“不便說話”。

        11月20日上午，安師大傳媒學院黨委書記胡靖有兩個會，一個是與一家企業(yè)談校企合作，一個是與學校有關方面商討“《因話錄》事件”的處理方案。“為了這件事，校企合作那個會我匆匆去了一下見了個面，就急忙趕到學校商量這個事情了。”

        在“《因話錄》事件”爆發(fā)后第四天，也就是11月17日，有匿名網(wǎng)友向澎湃新聞爆料，稱安師大傳媒學院于當天下午舉行會議，“就黎澤潮抄襲事件傳達學校的精神：黎澤潮的事是個人間的學術糾紛，不屬于抄襲行為，因此學校對黎澤潮不做行政處理。會議要求全院人員統(tǒng)一口徑，不得擅自對外傳遞任何與學校精神不符的信息。”新京報記者楊鋒也收到相同的舉報，并發(fā)表在其個人微博上。

        一時間，“不做行政處理”引發(fā)了又一風波。楊鋒微博發(fā)出后，有傳媒學院的教師在看到后表示“非常震驚與痛心”。也有網(wǎng)友開始質(zhì)疑安師大傳媒學院“有黑幕”。

        就是在這樣的輿論圍攻下，20日中午，胡靖接受了澎湃新聞的專訪，“我想表達的是，這個學院，現(xiàn)在是全校17個院系中學生人數(shù)最多的學院，很不容易才走到今天。像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在我們學院，我非常痛心，今天你來，事件已上升到學校層面，學校也還沒有正式授權(quán)，但我愿意跟你談，就是回應社會的質(zhì)疑。”胡靖說。

        以下劃線部分是胡靖對于網(wǎng)傳“不做行政處理”的解釋：

        黎澤潮“截取”魯明先生論文的新聞是14號星期五下午在微博上先引發(fā)的。我知道這個事情是第二天的早晨，在微博上收到提醒。上午7點50分左右，我給當事人打了電話，詢問這個事情，并責成當事人盡快準備書面說明。我上午有黨課，打完電話就去上課了。

        中午12點半，我上完課后，在辦公室當面約談了學院當事人，初步了解情況，并再次讓他盡快整理一個書面材料，要求他寫清楚魯明先生的是什么，他自己的是什么。

        下午三四點鐘，學校給我打電話，我的態(tài)度很明確，請求學校啟動專項調(diào)查。我說這是一個學術問題，不是行政問題。網(wǎng)上說的“不做行政處理”，可能就是誤解了這層意思。學術問題必須由專家來鑒定，有沒有問題，是什么問題這是事件調(diào)查處置的基本前提。學校第一時間也同意了這個請求。

        同意以后，一開始我們還不像現(xiàn)在這么理性，我當時想請學院教授委員會主任副主任牽頭，召開學術委員會議。但是我們的主任在馬鞍山，副主任在廈門。但我同時也在想，我們自己做的這個鑒定是否有說服力，是否有公信度，借這個機會我就打電話給學校，建議由學校的學術委員會來組織。也就是說，從這一刻，這個事情就變成學校層面的事件。到了晚上，當事人就整理了一個初步的材料。

        我當天下午才知道，當事人接受了新京報的采訪，說了一句很情緒化的話，引發(fā)大家討論，演變成新聞熱點。第一個階段是一個學術事件，他接受采訪后又進入了第二個階段，也對學校造成極大負面影響。

        到了16號，雙方當事人自行有一些接觸，可能達成了一些共識。他在微博上發(fā)了一個聲明。

        這個聲明發(fā)布了以后又引發(fā)了第三波議論。到了星期一，一上班，學院所有的事情都讓道，都是為了把這個事情處理好，應對好。給社會一個交待，更重要的是給學院的師生一個交待。

        學校核心的態(tài)度，首先是高度關注，這是有文件規(guī)定的。第二個是組織專業(yè)調(diào)查。

        不管當事人達沒達成共識，事實本身是不會變的，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這是最關鍵的。

        這種調(diào)查應該是由學術組織來進行的。

        到現(xiàn)在誰能簡單地說這不是抄襲，或者說是抄襲？專業(yè)鑒定還在進行呢！一個稍微有理智的人會有這樣的判斷嗎？第二，誰敢講不做處理？只是任何處理都要到專業(yè)鑒定之后才會產(chǎn)生。        

        對于網(wǎng)上所說的“不做行政處理”，此前“沒就此事接待過任何媒體”的安師大宣傳部長李裕鑫在接受澎湃記者的采訪時也否定了這個說法：“這個我想是不會的。這個消息是子虛烏有的。”

        胡靖告訴記者，學校目前正在商討請第三方機構(gòu)來進行鑒定，“學校認為學校自己組織專家，可能公信力都不一定夠。第三方有法律專家、古籍專家，后來覺得還牽涉到出版，又把出版專家也包括進來。”至于什么時候出調(diào)查結(jié)果，胡靖和李裕鑫都表示“無法回答”。

        記者通過胡靖書記聯(lián)系到安師大科研處陸處長，對方拒絕了記者的采訪請求。

       11月22日下午2點40分左右，安徽師范大學黨委宣傳部官方微博發(fā)布了對于黎澤潮涉嫌抄襲的回應：“#感謝關心#網(wǎng)報我校黎澤潮老師《<因話錄>校箋》涉嫌學術不端問題，感謝媒體和社會的關心、關注。學校高度重視此事，已在第一時間展開調(diào)查，目前正委托第三方進行學術鑒定，并將根據(jù)鑒定結(jié)果依紀依規(guī)進行處理。歡迎媒體和社會繼續(xù)關心、監(jiān)督。”

 “神跨界”的由來

        引發(fā)此次事端的《〈因話錄〉校箋》，安徽師范大學傳媒學院官方網(wǎng)站的公告顯示，此項目來源為“教育部全國高校古籍整理研究工作委員會”（以下簡稱古委會），科研經(jīng)費2萬元。

        黎澤潮以傳媒學院廣告系教授的身份出版古籍整理著作，被不少網(wǎng)友戲稱為“神跨界”。人們不禁要問，“神跨界”究竟是如何產(chǎn)生的？

        澎湃記者聯(lián)系了古委會，有工作人員向記者解釋，古委會的項目是“面向高校教師，只要學科相關都可以申報”。“他的申請材料并沒有標注他是什么專業(yè)。而且他的履歷上寫明，他是華東師范大學畢業(yè)，獲得過古代文學博士學位，還發(fā)表了十篇論文，又是教授，資質(zhì)并沒有問題，而且他的申報材料寫得也很規(guī)范，因此在第一輪不記名投票時就獲得了超過一半的票數(shù)，在第二輪討論環(huán)節(jié)也順利通過，于是我們就立項了。”

        于是黎澤潮的《〈因話錄〉校箋》順利成為安師大傳媒學院2010年的科研項目。

        該工作人員強調(diào)，黎是2010年6月申報的項目，“那時兩位碩士還沒有畢業(yè)，我們在申報材料的前人研究里也根本沒有看到這兩本碩士論文”。

        然而，據(jù)上述工作人員介紹，黎的項目“本應該在2013年底2014年初就結(jié)項了，可是他還沒來結(jié)項”。書出版后，作為項目資助方的古委會也不知道有這本書，直到新聞引爆輿論，工作人員才“在網(wǎng)上買書，寄給評審去審”。

        而且通常，古委會并不負責審查被資助方的成果，因為“古委會每年這么多項目，如果每本都審，工作量太大了，根本審不過來”。

        上述工作人員說，“網(wǎng)上爆出這件事情的時候，我們非常吃驚，因為古委會從來沒有碰到這樣的事情，后來一查，果然是我們的項目。”“網(wǎng)上有人說古委會怎么還不表態(tài)，實際上我們已經(jīng)展開調(diào)查了，一方面與本人取得聯(lián)系，要求其遞交書面材料，另一方面請我們的評審專家鑒定是否構(gòu)成抄襲。”

        而黎澤潮所在的安徽師范大學，“他們并沒有來找我們，我們也沒有聯(lián)系學校。”這位工作人員說。

        《〈因話錄〉校箋》的出版方是合肥工業(yè)大學出版社。公開資料顯示，自2005年起，黎澤潮在合肥工業(yè)大學出版社出版了6本著作，其中1本專著，1本編著，1本主編，2本合編，1本合著。

        合肥工業(yè)大學出版社副社長朱移山是黎澤潮多年好友。他向澎湃記者表示，《〈因話錄〉校箋》是校勘的書，不是原創(chuàng)性的書，“校勘中互相引用也比較正常，但要注明出處”。朱移山稱，此次事件中涉嫌被抄襲的兩篇碩士論文沒有公開發(fā)表，因此“在編輯過程中沒辦法搜到，出版社沒有辦法證明抄襲。我們審稿人也覺得沒有什么問題。”“我們出書有一個軟件檢測掃描，如果發(fā)現(xiàn)和人家一樣我們就不出。”

        再說到書中的錯別字，“比如說民團（被魯明指出是民國之誤），我們問了編輯，他以為是民國時候某一個社會組織。”

        對于黎澤潮，朱移山認為他“學問造詣很深，給我家出了好多教材，華師大畢業(yè)的，為人非常正派。正派的人肯定在社會上是有矛盾的”。

曾多次涉嫌抄襲？

        澎湃新聞與新京報同時收到的爆料中稱，黎澤潮2005年8月由合肥工業(yè)大學出版社出版的《廣告美學研究》中“第五編廣告接受的美學視野”（155-236頁）系完整抄襲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9月出版《廣告心理學教程》中第九、十兩章（第九章系黎澤潮與沈幼平合署，第十章系沈幼平單獨署名）。此前有人向?qū)W校舉報過此事，學校也做過調(diào)查。

        對此事，胡靖的回復是，“這件事學校主管部門組織調(diào)查過，據(jù)我了解不像外面?zhèn)鞯哪敲春唵巍！?/p>

        胡靖說，“這兩位老師是一個專業(yè)，長期在一起合作。不是說那個老師的獨立專著被他抄到自己的書里。前面那本書是二人合作的，第二本書就沒有掛另一老師的名字，但是他在后記里面像致謝一樣提到過。這個事情發(fā)生以后，學校主管部門，包括教育廳也做過系統(tǒng)的調(diào)查。都關注過這個事情。不是簡單的A抄了B。涉及到此事的當事人都有書面材料。”

        那么學校對這樁舊事的結(jié)果如何認定呢？“這要問當時組織調(diào)查的紀檢部門。”胡靖說。

        而根據(jù)公開資料，黎澤潮自2010年傳媒學院建院后便擔任該院副院長，期間并無職位變動。

        記者聯(lián)系到與黎澤潮在《廣告心理學教程》中第九章聯(lián)合署名的傳媒學院教師沈幼平，他向記者證實，“學校給事情的定性并不是抄襲，因為最早是2004年在文學院的時候黎澤潮老師接到了一個教材中兩個章節(jié)的寫作任務，因為他不是搞廣告心理學研究方向的，所以具體執(zhí)筆人是我，他沒有參加寫作，但在其中一章讓他和我共同署名，另外一章我一個人署名。第二年他把這兩章內(nèi)容組合到他的一本廣告美學研究著作里，這事我當時不知道，他也沒和我說。因為他也算是這本教材的參編者，所以前年學校沒有對是否抄襲做鑒定和結(jié)論，而且黎澤潮老師也當面為沒有事先告訴我就利用我寫的文字做了誠懇的道歉，所以就沒有做處理，事情的經(jīng)過就是這樣。”

        記者聯(lián)系的黎澤潮的同事們均不愿就此事正面接受記者的采訪，但有幾位對記者說，“（對他）學術方面不太好評價”，“了解他的身邊人都知道事實真相。人在做，天在看。”“人間自有公道在，世道再亂，總有一批正派人，總有追求真理的人，謝謝你們”。

        亦有同事稱，“黎老師是一個很勤勉的人，活動能力比較強。但是，坦率地說，他涉及的很多跨界研究領域?qū)λ闹R結(jié)構(gòu)而言可能有些勉強。”

        同時，網(wǎng)絡上自發(fā)掀起針對黎澤潮的“反抄襲行動”，多名網(wǎng)友通過文本對照指出，黎早年的多篇論文和專著都有抄襲嫌疑，甚至連胡靖以及傳媒學院其他教師的論文也成為網(wǎng)友的分析對象，北京大學歷史學系博士畢業(yè)生、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史所博后于艷茹涉嫌抄襲一事也被重提（注：2014年8月17日，新聞傳播類知名學術期刊《國際新聞界》刊登了一則《關于于艷茹論文抄襲的公告》。公告稱，于艷茹發(fā)表在該刊2013年第7期的論文《1775年法國大眾新聞業(yè)的“投石黨運動”》，大段翻譯Nina R. Gelbart發(fā)表于《Eighteenth-Century Studies》1984年第4期的論文《"Frondeur" Journalism in the 1770s: Theater Criticism and Radical Politics in the Prerevolutionary French Press》，甚至直接采用Gelbart引用的文獻作為注釋。亦有人認為她的問題不在抄襲，而在于引用過量）。

        網(wǎng)友“菅原舜水”自“《因話錄》事件”發(fā)生以來，一直在搜羅網(wǎng)友關于黎論文的分析，甚至還做了一個事件進度長編，他在《愿做撞石頭的雞蛋：對黎澤潮抄襲事件的追問》一文中自陳，“我與黎澤潮沒有任何來往，更不存在個人間的學術糾紛。關注并持續(xù)揭發(fā)他的學術不端只是出于對學界當埋首鴕鳥的不滿與對抄襲者的厭惡。國內(nèi)學術生態(tài)很糟，年輕學人無論在發(fā)文章、申項目還是待遇上都被各種各樣的玻璃屋頂擋著。這我們或許習以為常了，如今甚至有人明火執(zhí)仗剽竊年輕學人的成果，并且毫無悔改之意，閃爍其辭。這種學界敗類尚能囂張跋扈，不正說明學術已成他們手中的私器嗎？……對黎澤潮的揭發(fā)絕非門戶斗爭也不是上綱上線，而是學界中真正的弱勢者對現(xiàn)狀扔出的一枚投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