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5日的《紐約客》網站上，有一篇關于《傲骨賢妻》（The Good Wife）的評論這樣寫道：“2009年，該劇看上去更像是一個講述堅強的家庭婦女如何找到自己的出路、變身女強人的童話。然而現在，它已經慢慢地向觀眾展露出它對資本主義社會中幾乎所有制度的腹誹。當然，婚姻就是這些制度中的一種。”

        這個評論，讓我這枚紅旗下的蛋震驚了……《傲骨賢妻》這部美劇居然有那么深刻的批判意義？

        是的，其實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這本被傳統的社會主義者當作分析婦女受壓迫現象的經典著作中，作者弗里得里希·恩格斯就曾這樣吐槽資產階級婚姻實質：

        “今日的資產階級中間，締結婚姻有兩種方式。在天主教國家中，父母照舊為年輕的資產階級兒子選擇適當的妻子，其結果自然是一夫一妻制所固有的矛盾得到了最充分的發展：丈夫方面是大肆實行雜婚，妻子方面是大肆通奸。天主教會禁止離婚，恐怕也只是因為它確信對付通奸就像對付死亡一樣，是沒有任何藥物可治的。”

        “相反，在新教國家，通例是允許資產階級的兒子有或多或少的自由，去從本階級選擇妻子；因此，戀愛在某種程度上可能成為結婚的基礎，而且根據新教偽善的精神，為了體面，也經常以此為前提。在這里，丈夫實行雜婚并不那么厲害，而妻子的通奸也較少些。不過，在任何婚姻形式下，人們結婚后和結婚前仍然是同樣的人，而各個新教國家的資產者又大多數是些庸人，所以這種新教的一夫一妻制，即便拿一般最好的情況來看，也只不過是導致被叫做家庭幸福的極端枯燥無聊的夫婦同居罷了。”

        《傲骨賢妻》這部劇幾乎完美地佐證了上述關于婚姻和家庭的冷酷論述。一個名叫Alicia的資產階級女性，念完法學院后并沒有順理成章地去當律師，而是嫁給了從政的男人Peter Florrick，做起了家庭主婦。看起來沒有比這樣的搭配更門當戶對的了——即便在今天，美國總統奧巴馬的老婆也是法學院畢業，米歇爾·奧巴馬在丈夫從政后選擇放棄自己的律師職業，管理家庭事務，撫養女兒，閑下來只能種種菜，做做演講。連像希拉里·克林頓那樣強勢的女人，在老公克林頓當總統的日子里，也只能默默忍受屈辱的萊溫斯基時間。

        Alicia帶大兩個孩子上到中學，這段“被叫做家庭幸福的極端枯燥無聊的夫婦同居”的歲月，因為她丈夫傳出召妓丑聞戛然而止。男人被停職，女人只得出去工作養家，后來她負氣和大學同學舊情復燃，紅杏出墻。恩格斯早就總結了，資產階級門當戶對的一夫一妻制必然導致“丈夫雜婚，妻子通奸”啊！

        考慮到這書是1884年出版的，讓人不得不感嘆恩格斯吐得一口好槽，130年后還是那么精辟以及有預見性：“在這兩種場合，婚姻都是由雙方的階級地位來決定的，因此總是權衡利害的婚姻。這種婚姻往往都變為最粗鄙的賣淫——有時是雙方的，而以妻子為最通常。所以，傅立葉的一句話，可適用于一切權衡利害的婚姻，他說：‘正如在文法上兩個否定構成一個肯定一樣，在婚姻道德上，兩個賣淫則構成一種美德。’”

        Alicia沒有選擇和Peter離婚，原因并不是教會，而是這對夫婦之間相互的政治利益需要——因為選民傾向于投票給“看上去有美德”的候選人。即使Peter對Alicia身邊先后出現的兩位男性Will Gardner和Finn Polmar妒火中燒，他也只得表現出對妻子事業和競選全力支持的樣子，而Alicia也清楚地明白這一點，并毫不愧疚地加以利用。

        從開始當第一年小律師時的正義感爆棚，到逐漸適應了充滿利益交換的現實并在其中游刃有余，對丈夫的態度從痛恨得咬牙切齒，到冷靜地互相利用，這一激發女性“戰斗模式”的過程在過去的五季漸入佳境，在第六季走向高潮。Alicia用五季時間完成了“受壓迫的主婦”到“有權有錢的女強人”的蛻變，以自己的律所創始人身份參加州檢察官的競選，踏上了更加野心勃勃的權力之旅。她的女性粉絲無不為之拍手稱快，這是一個只關乎女性權力的夢想，所以即便在她的高富帥情人Will突然死掉之后，該劇收視也不曾下跌。

        女權主義觀點大多把婚姻制度對女性的壓迫直接冷酷地揭露出來給女人看，但現實的悖論是，大多數女性只有在親身實踐過“妻子”這個社會角色之后，才能真正認識到自己所受的壓迫。正所謂不撞南墻不回頭。越是“好妻子”，越能體會壓迫的深重。Alicia開始忙于工作、疏于管教子女、冷落丈夫甚至出軌變成了“壞妻子”之后，她的人氣反而更高了，除了她的婆婆和丈夫對她的評價越來越無奈，陌生人都開始無緣無故地喜歡她。

        婚姻和家庭對現代女性意味著壓迫、枷鎖還是避風港，應該取決于女人自己的看法。但問題在于，現今社會仍然用各種障礙把女性的家庭責任和事業對立起來，女人自己的看法也發生了分裂：分裂的一端是堅守傳統家庭觀念的“好妻子”，另一端是事業為中心的“女強人”。這兩類人互相鄙視，但在社會輿論中“好妻子”顯然占得絕對優勢。“事業再好有什么用，還不是沒人疼，家里馬桶堵了還要自己通”，“好妻子”們在幸災樂禍地評價事業有成的單身女性時，可能忘記了，自己也不過是在家里穿著性感睡衣通馬桶而已。而在這兩端之間徘徊的大多數女性，則無時不刻不在糾結和焦慮中得上各種內分泌失調的毛病。

        今年秋季開播的另一部新劇《國務卿女士》中，主人公國務卿女士一面在凌晨2點接到緊急電話去白宮開會營救人質，一面為自己沒時間寬慰失戀的小女兒而內疚。而現實中活生生的一個例子是安－瑪麗?斯勞特，美國國務院第一位女性政策規劃部主任。2012年7月她離任后在《大西洋月刊》發表封面文章《為什么女性還是不能擁有一切？》，坦陳她離開華盛頓的政府要職是因為無法兼顧這份位高權重的工作和她作為母親照顧兩個兒子的責任。她的兒子逃學、不交作業、數學不及格，也很少和她說話。但如果換作一個男人，碰上這個問題的解決方案很簡單：繼續工作。孩子不好，很少會成為男性放棄工作的理由。

        大多數能靠自己養活自己的現代女性，原本希望從婚姻和家庭中獲得的是傳說中的愛與安全感，為此她們愿意付出時間和精力，但這種付出應該是平等的。但在中國，這種觀念即便在受過高等教育的人群中也并不普及。我的一位當大學教師的女朋友告訴我，有一次她的公務員丈夫加完班后回家，而她也剛從學校下課，家里沒有吃的。丈夫對她抱怨說：“回家沒人做飯，結婚有什么用？”也許這種抱怨是無意的，但這種潛意識中的“理所當然”讓人感到害怕。

        很少有電視劇到了第六季評價還在往上走，《傲骨賢妻》的經久不衰恰恰說明了女性觀眾對婚姻和家庭制度的無奈和憤懣是普世的。在難以改變大環境的情況下，陷入婚姻泥潭的女性唯一的應對方式只有像Alicia一樣，“別人說的話，隨便聽一聽”，然后堅強地做自己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