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同行追憶俞吾金:“我想他最遺憾的就是不能思考和工作了”

10月31日5時,復旦大學現代哲學研究所所長俞吾金教授去世。早上9點多,澎湃新聞(www.kxwhcb.com)記者來到華山醫院6號樓17層,俞吾金教授的家人、學生、同事還在跑前跑后地忙碌著,復旦大學哲學學院教授吳曉明疲憊地坐在走廊的沙發上,直到學生招呼他回家休息了才離開。2個多小時后,澎湃新聞記者再次撥通他的電話時,他還在忙著老同學的身后事。俞吾金教授的同學、故交、師長對他的辭世,感喟不已。
住院期間,他仍未停止學習和思考
吳曉明教授和同學們離開華山醫院病房時,一位老師提著俞吾金教授帶到病房的筆記本電腦。住院幾個月,俞吾金教授從未想過要停止學習和思考以及關心社會。俞吾金的微博更新到2014年6月8日,在最后一條微博中,他寫到:中國人法律意識淡薄,可見諸于文字。如“集思廣益“這個成語,只考慮要把大家的智慧集中起來,卻未考慮每個人擁有的知識產權應該得到尊重。同樣地,上級部門在舉行思想調研會時,是否意識到也有一個尊重與會者的知識產權的問題?其實,這也是人權的具體表現形式。
一個月前,俞吾金教授罹患腦瘤、手術效果不好的消息在學界傳開,他的同學、同事、同行們都感到震驚和意外。就在今年上半年,俞吾金還活躍在各個學術會議上,沒有任何征兆顯示他得了重病。華東師范大學黨委書記童世駿還記得,今年4月份《文匯報》舉辦的哲學講演季上,他和俞吾金被安排在同一個月,當時俞吾金講演的主題是“歷史主義與當代意識”。今年7月,俞吾金教授還為第一期《解放書單》寫了書評《這個時代沒有超越馬克思》,向廣大讀者推薦艾瑞克·霍布斯鮑姆所著的《如何改變世界:馬克思和馬克思主義的傳奇》。他說,俞吾金教授是在加拿大進行學術訪問時發病,才被查出罹患腦瘤,然后趕緊回到國內動手術。在此之前,沒有任何征兆。
張汝倫回憶:他刻苦到對自己嚴苛
1948年出生的俞吾金稱自己是“66年的高中生,77年的大學生”。在恢復高考后第一代大學生中,俞吾金相對算是年紀比較大的一位。童世駿教授說,“俞吾金作為77級大學生,在這一代學者那里很具有代表性,在進入大學前,他已經做了很多事情?!碑敃r,就讀于上海光明中學的俞吾金,原打算考醫科大學,“文革”的爆發中斷了他的這個夢想。 1968年,他被分配到上海電力建設公司做安裝工人。工作之后的俞吾金,先到四川攀枝花參加當地發電廠建設,一年后回上海。后來,他又相繼參加了高橋熱電廠、江蘇望亭發電站和金山發電站等電力工程的建設。俞吾金一共在上海電力建設公司工作了10年,前五六年在一線當安裝工人,后因他的文學功底比較好,喜歡寫作,就被調到宣傳部門搞宣傳。童世駿教授對澎湃新聞記者說:“他一直說自己被文革耽誤了,所以時間緊迫感比我強,也比我更為勤奮,更為成熟。雖然他很早就在學術界有一定地位和影響了,但他從未停止思考,始終勤奮如一?!?/p>
童世駿教授在10月30日還去華山醫院見了俞吾金最后一面,“我們從本科時就認識了,因為都是77級大學生,他比我年長近10歲。當時復旦大學的哲學活動多一些,所以,華師大哲學系的同學經常跑到那里去。讀哲學的同學本來就不多,所以大家交往也比較多。而且,復旦大學哲學系這批博士生的論文答辯委員會主席,是我的老師——華師大哲學家馮契先生,所以無論從學生層面還是導師層面,我們都相識已久。在學術成長期,盡管我們是兩個大學的學生,但我和俞吾金或者說我們這批哲學系學生,就像同學一樣?!?/p>
1977年,俞吾金考入復旦大學哲學系,他曾回憶說“我當時報的第一志愿不是哲學。我填的志愿依次是新聞系、中文系、哲學系、歷史系。”俞吾金當年的同學還有張汝倫教授、吳曉明教授等。張汝倫教授對澎湃新聞記者說,他和俞吾金三十幾年同學,對于他的刻苦印象最深,他刻苦到對自己嚴苛的程度?!坝嵛峤饘懖┦空撐牡臅r候把自己關起來,據說還貼了條,除吳曉明誰都不見。碩士班時,俞吾金是班里年紀最大的,看書爭風奪秒,時不時在書上寫批注?!睆埲陚惤淌趯ε炫刃侣動浾哒f,這一周不斷有消息說俞吾金的身體不好了、更不好了,“我有心里準備,但是今天早晨確切消息來了還是受不住?!?/p>
1960年代就開始在復旦大學哲學系工作的劉放桐教授,是俞吾金的老師。在劉放桐眼里,俞吾金做學問的刻苦,同輩中無出其右者。“他這個人是分秒必爭的。不僅是學生時代,就是在工作以后,直到生病前都是這樣。出差坐飛機,他也不休息,從來都是在看書?!痹趧⒎磐┛磥?,這是俞吾金能夠在“人才輩出的時代仍然出類拔萃”的重要原因。劉放桐教授至今仍對學生時代的俞吾金印象很深,他對澎湃新聞記者說:“俞吾金碩士時學的是西方哲學,屬于西方哲學教研室。他碩士在讀期間就嶄露頭角,他發表過一篇文章,引起我的注意?!?/p>
他曾參與轟動哲學界的“六君子事件”
之后,因轟動哲學界的“六君子事件”,復旦大學哲學系西方哲學教研室沒有留俞吾金任教,劉放桐就把他留在了自己主持的現代哲學研究所。對于“六君子事件”,劉放桐記憶深刻。1983年秋,一個有關自然科學和哲學方法論的全國性研討會在桂林舉行。“當時我們復旦哲學系去了6位研究生,包括謝遐齡、吳曉明和俞吾金(6人為俞吾金、安延民、吳曉明3位碩士生和謝遐齡、陳奎德、周義澄3位博士生)。他們寫了一個《認識論改革提綱》,對當時國內流行的教科書體系提出了尖銳的批評?!眲⒎磐┗貞?,當時雖然已經改革開放,但處在過渡時期,在哲學領域,國內整體氣氛還比較保守?!斑@份《認識論改革提綱》,當即遭到了與會保守人士的批判。會后還有人打小報告給中宣部。中宣部下令調查,復旦大學就找來一批教師,名為教育,實則批評。” 劉放桐很同意俞吾金他們的觀點,主張淡化處理。后來風氣好轉,6個人中只有安延民要求調回北京老家,沒有留在復旦任教。
華東師范大學的趙修義教授也是俞吾金上一輩的哲學學者,他直到1990年代才開始認識俞吾金。不過,很早之前,他就從馮契先生那里知道了“六君子事件”,“當時馮先生一直盡力保護他們?!痹谮w修義教授看來,俞吾金教授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研究生在讀期間,就對流行的教科書中的一些陳見提出質疑,力求創新,推進了哲學界的思想解放?!霸谖铱磥恚髞淼暮芏嗾軐W思考,都跟這起事件有關。”
俞吾金自己后來回憶,“當時正好趕上所謂‘反精神污染’。出了這件事以后,學校黨委書記幾乎每周找我們談話,要我們認識自己的問題。其實,他也想借此保護我們。因為我是研究生班班長兼黨支部書記,所以首當其沖。當時我們面臨的壓力確實很大,學校里還指定了幾十本馬列著作要重新考我們中間的三個博士生,理由是他們的馬列水平不夠。過了一段時間后,政治空氣好轉了,學校里打算把我們6個人都留下來,理由是人才難得。其實,我當時考慮到學校里不能留了,決定到上海人民出版社哲學編輯室工作,經過聯系,他們基本上也接受了。當然,我的第一愿望還是想在大學里做教師,所以我還是決定留在復旦大學哲學系,被分配在現代外國哲學教研室。”
“他是馬克思研究領域最早的那批思想比較開放的學者。后來國外學者編輯當代中國哲學家文庫,上海只有他、吳曉明和我的三本書?!卑凑談⒎磐┑目捶?,在當時,俞吾金扮演了“開風氣之先”的角色,“他認認真真做學問,不是跟風派”,不是風氣保守就說保守的話,“也不是盲目追趕潮流的。”對于俞吾金的學術成就和學術地位,劉放桐舉了兩個例子。一個是最初由錢偉長提議的《20世紀中國知名科學家學術成就概覽》項目,其中哲學卷(尚未出版)的編入人選中,1993年后的博士生導師只有俞吾金一個。另外一個事例是,長江學者的評選,原來只有理工科,在把人文社會學科納入進來之后,俞吾金是第一批當選者,而且是哲學領域的第一人?!鞍凑战逃康囊幎ǎ敃r的年齡上限是50歲,俞吾金是超齡,超了3歲。”最后俞吾金能夠當選,在劉放桐看來,很能說明他的學術成就和地位。
他好辯,會挑戰大家習以為常的觀點
“他除了在學業上非常勤奮外,還不斷思考社會、文化、思想界的問題,對社會始終保持關注,不斷提出問題?!壁w修義教授對澎湃新聞記者說,“他不是純粹書齋型的學者。”
俞吾金走出學院、踏入公共領域的第一步,也許就是擔任復旦大學辯論隊教練兼領隊,帶領學生贏得了首屆國際大專辯論會的冠軍。當時,辯論隊的顧問是復旦大學國際政治系主任王滬寧。那場1993年的獅城舌戰,讓很多人記憶猶新?!巴鯗麑幯芯繃H政治,偏重實際,我研究哲學,有點空靈?!笔潞笥嵛峤鹂偨Y說,兩人優勢互補,配合默契。那次辯論賽回來后,俞吾金和王滬寧教授共同主編了一部書,就是1993年由復旦大學出版社出版的《獅城舌戰》。
而在童世駿教授看來,當年讓俞吾金來擔任教練一定是會成功的?!霸谵q論這方面,他有天分,有訓練,所以他來做教練一定會成功?!蓖莉E說,“俞吾金是個好辯的學者,他有這方面的天分,但有時候也會讓我們覺得他的好辯有些‘過分’,他會挑戰幾乎所有大家習以為常的觀點。我想強調的是,他非常警惕相對主義和虛無主義。這些年,我從他的研究上也看出,他在好幾個地方提到這兩方面的問題。他認為,我們的哲學都是講批判的,他身上的批判精神和懷疑主義很強。”
當年辯論隊的隊員蔣昌建回想起20年前的教練俞吾金,對澎湃新聞記者說,“當時對他有些害怕。”蔣昌建回憶,當時俞吾金教授參加了所有的選拔環節,在選拔過程中,他不像其他老師和評委那樣言辭犀利,“他通常是在角落里記下些什么,給人深不可測的感覺。我們當時并不知道,這個角落中的教授將來會成為我們的教練。所以一聽到俞吾金做我們辯論隊的教練,還是有些害怕的?!笔Y昌建所說的害怕是指“俞吾金教授會敏銳地指出每個人的知識漏洞”,“我們每個人畢竟還是有學術虛榮心的。”
童世駿教授認為俞吾金是個好辯的學者,蔣昌建也表示同意,但他認為,俞吾金教授的好辯體現在,不斷指出他們的學術盲區,“他拋出一個問題,自認為我們的知識面應該能觸及,但實際上我們沒有時,他會表現出遺憾、惋惜。”當時的訓練,蔣昌建坦陳是填鴨式地填補知識盲區,“他在人文社科領域的造詣很深,只要有問題,他就能告訴我們解決問題的思想武器,他會精準地告訴你,在誰的哪本書上,在什么位置有什么話?!?/p>
在新加坡比賽期間,蔣昌建說,他們作為選手幾乎不敢正眼看教練,但是用余光看他時,“看到他的鼓勵。他非常沉穩,不管比賽發生什么狀況,他都沉浸在思考中。他用眼神看著你,一方面很堅定,一方面也有期許和自信,他相信自己的學生一定行?!北荣惤Y束后這一二十年,俞吾金和那些隊員們還經常在一起,“他教誨我們,那些我們認為理所當然的常識,實際上經不起推敲,存有悖論,而經過分析,反而開啟了我們新的認識?!?/p>
趙修義教授對澎湃新聞記者說,“他比我年輕,是77級學生,但在學生時期就發表了很多東西。其實在學術上,他還可以繼續往前走。”這也是劉放桐教授感慨的,“才66歲,太早了?!倍谕莉E教授看來,“我想他最遺憾的就是不能思考和工作了。”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