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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后和80后協力修史,父子共同打撈“遠去的村莊”
尹明勛,1944年出生,河南省滑縣農民,退休教師,今年70歲。他的兒子尹冠立生于上世紀80年代,長期從事于文化傳播工作,現居鄭州。
2009年,尹冠立萌發了動員父親撰寫本村村史的想法。2011年,尹明勛正式開始動筆寫作,經過三年左右的修訂與打磨,最近,父子二人合作完成的尹明勛回憶錄及尹莊村村史《遠去的村莊》(中國文化出版社,2014年9月)正式出版。
全書共分“鄉村風物”“豫北農事”“故事奇談”“多味人生”“佛理散談”“時世評說”“碑志序文”及“豫北一村六十五年變遷”八個單元,分別從微觀與宏觀的角度,記述了豫北農村半個多世紀的風物風貌、農業生產、生活習俗,拾取了民國至今各個時期的村野故事。其中不少篇章,對民俗文化、農耕文化、宗族文化頗有參考價值。
從史志的角度說,這本書也以一個普通村莊為標本,為現當代豫北鄉土歷史與風物留下了珍貴的民間記憶。近日,澎湃新聞(www.kxwhcb.com)記者采訪了尹明勛之子尹冠立,聽他講述《遠去的村莊》誕生背后的故事。

澎湃新聞:作為一名80后,你當初怎樣想到動員父親去撰寫這樣一部村莊史的?
尹冠立:幾個原因吧。我父親是一名小學老師,在退休離校后,生活多少有些不適應,空落落的,為了豐富父親的精神文化生活,我經常會買點書法、詩詞、史志方面的書給他看,并提議他多寫點東西。而他以前的確有這個愛好,也正好再做些嘗試,于是就這樣,他重拾筆墨了。
我建議他側重述寫村莊史,出于他本人的經歷,也出于對鄉村文化瓦解、社會道德淪陷的痛心疾首。大家也都看到了,因為20世紀的若干政治運動,倫理本位的傳統鄉村社會受到了巨大的沖擊,而1980年代后利益至上成為一部分人的社會準則,則進一步加劇了鄉村文化的消亡。中國文化的根被蛀空了,而新的健康的價值觀并未樹立起來,所以,當代鄉村呈現出一種空心、錯亂、迷失的精神面貌。
要改變這一狀況,除了解決實際的社會問題以外,去打撈我們的歷史,承繼我們的傳統,重新認識父輩與自己,就變得非常有必要了。這是一種尋找家園或說重建家園的努力。
澎湃新聞:你父親的文化程度如何?他在當地鄉村社會中處于什么樣的地位?
尹冠立:我父親在滑縣師范學校畢業,在20世紀的豫北,那是一座享有盛譽、功莫大焉的師范名校,可以說是豫北小學教師的“黃埔軍校”。在村里有中學的時候,我父親短暫地教過中學語文,后來中學取消,他改教小學數學,因為教學成績突出,一直擔任著畢業班的數學教學任務。另外,他也時常兼任學校的歷史、地理老師。

在本職工作以外,我父親對民俗文化、周易文化一直有著濃厚興趣,并在日常習慣以毛筆寫字,備課教案,也常以軟筆書寫。他們這種角色,就是傳統鄉村社會的文化老人,農村的婚喪嫁娶、紅白喜事、問吉問兇、堪測風水、續家譜敬祖宗等事務,都是找他們這一類人來主持、策定。他們在鄉村社會中的作用是不可替代的,地位也是非常崇高的。遺憾的是,和許多老行當老絕活一樣,現在他們這樣的人越來越少,瀕臨消亡,后繼無人。我對父親的角色定義就是最后一代鄉村文化老人。

澎湃新聞:這本書是由你父親撰寫,并由你最終編訂的,它經歷了怎樣的寫作過程?從開寫到最終定稿出版,前前后后總共花費了多長時間?其中有沒有值得分享的故事?
尹冠立:這本書的寫作是一個循序漸進、日積月累的過程。開始我父親并未有這樣的雄心,對寫作也并不自信,覺得寫書是城里作家做的事,而且在農村各種事情也是相當繁雜,所以在我提議后的一年多時間里,他并未開始寫作。在經過他自己長期的心理準備和我的反復勸說后,2011年夏天,他終于著手我們村的簡史的寫作,并在一個月余的采訪、寫作后,完成了初稿,這篇文字,即是《豫北一村六十五年變遷(1947—2011)》,這是一篇脈絡清晰、客觀真實、真切細致的微村志。
初稿完成后,我從北京返家將其錄入打印出來,并和父親一起修改潤色。此后,父親的寫作變得一發不可收拾,在三年時間內,陸續寫下了70余篇文字,最終呈現為《遠去的村莊》這樣一本豐厚的著作。
關于這部書,有許多大大小小的故事,都讓人難以忘懷。其中的曲折、煩躁、感動、振奮,以及背后的工作量與繁瑣程度,簡直難以想象。
由于我平時并不在家,所以稿件基本是由我在家時將父親的手寫初稿拍照保存,然后再看圖錄入、修改完成的。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手寫風格,所以盡管父親已盡量寫得清晰,但我仍有許多字跡不能準確辨認,他也沒有帶手機的習慣,所以整理錄入特別麻煩。作品的修改潤色也是不小的任務,父親的初稿有不少有待完善之處,都需要逐字逐句地理順、訂正。

此外,就是史實、政策、民俗、時間、地點、人物等細節的核對,這方面的工作量倒不大,我發現父親在這方面的記憶力極為驚人,涉及到具體事件時,他的文字就特別流暢,表現出了民間史家的優秀素質。
然后就是本書的寫作原則與思想傾向問題,在對歷史的態度方面,我和父親高度一致,就是真實第一、客觀第一,絕不撒謊,或情緒當先、事實當后。當我和父親的觀點有分歧時,我會通過商量、舉證、說服,征詢父親的意見,在得到他的認可后,才會作出較大修改。書中一些觀點,有我的升華與延伸,但都是父親認同的。
總之,父親的優勢是親歷,以及參與、見證的現場感、溫度感,我的優勢是邏輯思維能力突出,以及對網絡資源的運用。在這部書的修訂過程中,我們取長補短,反復商榷,使之最終成為一部層次分明、鮮活生動的作品,它的純民間視角與原汁原味的田野風,也保證了它的可讀性。
另外,這本書的寫作也離不開許多朋友的熱情幫助。如河南本土文化雜志《中刊》總編封豫麟、主編王向威的關心與支持,《中刊》雜志策劃的“村莊史”系列專題報道,發表了我父親的多篇文章,起到的鼓舞作用是巨大的。滑縣文化局的韓守宗先生、文化館的張秀飛先生,為我父親提供了《滑縣志》等重要參考資料,并多次鼓勵我父親的寫作事業,都讓人非常感動。
本村的尹明章、李云峰、韓金甫、尹景瑞等街坊鄉鄰,都在寫作過程中提供了許多線索,參與了不少史實、民俗細節的討論,那些場景,歷歷在目。近期,我們村成功列入河南省第二批傳統村落保護名錄,這份收獲也正是因為縣文化局及村中上述人士等的辛勤耕耘。在這樣一個普通、貧窮的小村子中,還有一批人在為文化建設熱忱而不求回報地付出著,想想都讓人感動。

澎湃新聞:你對父親的經歷印象最深的一段是什么?父輩那一代人的歷史對你而言意味著什么?
尹冠立:印象最深的還是“反右”與“文革”。少年的父親目睹了物理老師因為一句正常的話而無端獲罪,從此變得小心翼翼,不再敢隨便說話,并從此遠離了摯愛的文學,徹底放棄了寫作。直至晚年,他重新拾起筆墨時,仍是如履薄冰。
父輩那一代人的歷史是極其特殊的,它有獨屬于自己的價值與光榮,但總體來說則是一場噩夢。對個體而言,它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洗禮,它使許多人的人生變得開闊偉岸,走出了自我的小天地,成為光和熱,但卻使更多人飽受身體與精神的雙重磨難,好一點的,是夢想破碎與壯志難酬,差一點的,就是性命不保且死不瞑目。對此,我們在嘆息之余,能做的就是正視、梳理,記住教訓。

澎湃新聞:無論如何,父子兩代人合作完成這樣一部書是很有意義的,這個過程帶給你最大的收獲是什么?
尹冠立:最大的收獲就是完成后的欣慰感、輕松感。每個像我這樣敏感、多思、熱愛自由的農村孩子,對家鄉的情感都是無比復雜的。鄉村是家園,是最初的哺育者,也是桎梏,是天性的壓抑者與人格的摧殘者。這一轉變,發生在青春期。
隨著年齡的增長,少年們要求更多的尊重、更大的天地,更廣闊的可能性空間,而鄉村是提供不了的,她的貧乏與局限,決定了從此以后她只能作為故鄉存在,而不是永遠的棲息地。這種分裂的痛楚不是一時的,而是貫穿一生的,對此我們既羞愧,又無奈。
無論我們出走的理由多么理直氣壯,都改變不了我們背叛者的角色事實。所以,為家鄉做點什么,只是我們必須要還的債,還一點,心里就會輕松一點。這部書不僅是我向父親還債,也是向家鄉還債,我的收獲即是負罪感的減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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