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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政策幼弟令完成被調查:他們背后的平陸令狐家族

洪陽村,毗鄰黃河北岸,現有1600多人口,荊、譚、令狐為村里三大姓氏。 澎湃新聞記者 李聞鶯 圖
【編者按】
10月23日下午,國內多家媒體引述香港南華早報的報道稱,內地商人令完成目前正在接受調查。
南華早報援引消息人士的話報道,令完成最近曾離開內地,取道香港和新加坡赴美,但之后又回到內地。令完成的另一個化名是王誠,職業是商人。
南華早報報道,與他的哥哥不同,令完成并沒有從政,而是成為了一名成功的商人,和業余高爾夫球愛好者。在北京頂級高爾夫球俱樂部中,“王誠”是一個相當熟悉的名字,并且贏得了好幾個業余高爾夫球賽冠軍。 2009年,王誠當選中國高爾夫球協會會員。消息人士稱,令完成是一個低調的人,只與信得過的幾個人打球。
今年6月19日17時31分,中央紀委監察部網站發布消息稱,時任山西省政協副主席令政策涉嫌嚴重違紀違法,目前正接受組織調查。
令政策和令完成都來自于山西運城平陸的令狐家族。在家中,令政策排行老二,令完成則是家中幼子,他們的父親令狐野曾是在延安時期備受尊敬的一位老干部。
澎湃新聞了解到,令完成高中畢業后,在平陸縣常樂鎮后村小學教過書。1977年高考恢復,他考取了一所師范學校,但是不太滿意。之后,令完成去了常樂中學補習,1978年再次報考,并考上了吉林大學經濟系。大學畢業后,他進入新華社,在其旗下雜志《瞭望》周刊當過記者。
一些平陸老鄉告訴澎湃新聞,他們在聊天中得知,令完成干得不錯,后來還當過新華社直屬廣告公司老總。他離過婚,又娶了一位女主持人……
最近七八年,令完成和平陸老鄉漸漸斷了音訊。
令狐家族幾十年的興衰起伏,令人感嘆不已。
“上山不見山,入村不見村,平地起炊煙,忽聞雞犬聲。”
這首民謠描繪的正是上個世紀60年代初期的山西省黃土高原一帶特有的民居村落景象。其時,位于山西南部的運城市平陸縣,偏遠、貧瘠、老百姓還住在地下的窯洞,黃河三門峽水庫剛剛啟用。
也是這個時期,平陸縣城向西30公里的常樂鎮,新遷來了一戶人家。
男主人黑黑瘦瘦、表情嚴肅、模樣總覺得似曾相識。女主人白皙、微胖、臉上總掛著笑,聽口音又不像本地人。
他們帶著大大小小5個孩子,住在小鎮路口拐角的一個院子里,房子還是跟鎮上的鐵木業社租的。
“狐野回來了……”隨著有人喊出這個名字,大伙兒的記憶才被喚醒——這不是洪陽令狐家的老四么,老早就聽說參加革命了。
回來的正是令狐野。
投奔延安
令狐野本是常樂鎮南的洪陽村人。
父親令狐益三是個老中醫,平日里種地、看病,在村里是德高望重的人物。
老中醫有四子一女,小名分別是新穎、新吉、吉祥、四祥和五經,聽起來頗有幾分詩書味道。
令狐野就是四祥,令狐益三的第四個孩子。人如其名,個性也是最“野”的。年輕時跟著父親學醫,沒多久就投奔遠在西安的表姐,號稱要學西醫療法。
學成歸來后,令狐野在村里開藥鋪,設門診,還學習西醫模式,加入了掛號程序。
可村里人不吃這一套,藥鋪很快就開不下去了。他跑到周邊幾個地方嘗試,效果都不盡如人意。
上個世紀30年代,在一位同鄉的指點下,令狐野過黃河、經西安,走向了當時的革命圣地——延安。
其時,作為中共中央駐地的延安,正面臨著缺醫少藥的困境。李維漢曾在其著作《回憶與研究》中提到,紅軍到達前的陜北一帶,衛生條件極差。嬰兒死亡率高達60%,成人死亡率有3%。
學過醫、開過藥鋪的令狐野,自然有了用武之地。
《陜西省志·衛生志》記載,1937年1月,中共中央核心機關以及紅軍總部從陜北保安遷到延安后,傅連暲受命組建中央蘇維埃醫院,并任院長。紅軍改編后,中央蘇維埃醫院改稱陜甘寧邊區醫院。
1938年11月,邊區醫院遷至東二十里鋪,調歐陽競為院長,翁祥初為協理員,令孤野為醫務科長,魏明中、汪石堅(錫曾)為醫生。在此前后,汪東興、丁錢輝任協理員。
協理員汪東興就是后來協助華國鋒、葉劍英粉碎“四人幫”的中央辦公廳主任、中央警衛局局長汪東興。
1939年四五月間,因河防吃緊和敵機襲擊,邊區醫院決定遷往安塞。身為醫務科長的令狐野,直接參與并負責安塞新址的修建。
醫院在安塞開辦后,令孤野繼續擔任醫務科長。歐陽競繼續擔任院長,副院長為高明,協理員翁祥初,邊府特派員趙國根。
1939年12月,由邊區政府領導的延安保健藥社改為衛生材料廠,專制各種丸散膏丹代替西藥,供給各院各衛生所急需。李常春兼任廠長,令孤野擔任副廠長。
1941年5月,光華制藥廠與邊區衛生材料廠合并。邊區政府重新任命梁金生任廠長,令孤野、勞東為副廠長。
十三級干部
離開時還是毛頭小伙,此次回鄉,令狐野已年過50。
和他一同回來的,除了妻兒,還有一個特殊身份——十三級干部。
“那時全縣也沒幾個非農戶口。”平陸縣一位老者對澎湃新聞介紹,按照當時我國干部職務等級工資制度,十三級以上就是高干,對應到部隊為副師級,對應到地方為副廳級。這是比縣長都官大的人物,全縣上到老下到小,沒有人不知道這戶人家。
而在常樂鎮十多公里外的洪陽村,卻有一種異樣的平靜。
這是一個依黃河而形成的村莊,不遠處就是光緒《山西通志》里提及的“洪陽渡”——它曾與茅津渡、太陽渡、南溝渡并稱平陸“四大官渡”。
村里有1000多人,荊、譚、令狐是三大姓氏。
令狐族譜記載,令狐原本是春秋時代的一個地名。《水經·凍水注》也曾寫到,“令狐即猗氏地”,所指位置即運城境內的臨猗縣。
令狐氏原是周文王的兒子畢公高的后代。春秋時期,畢氏后人畢萬屢立戰功,晉獻公將他封在魏地(今芮城、平陸一帶),并賞賜魏姓。若干年后,畢萬的后代魏顆又立戰功,晉悼公封魏顆之子魏劼到令狐地,并將令狐姓賞賜于劼。
令狐后人多好學,出過不少舉人、進士,唐代時朝中為官者數人。只可惜此后家族衰落,到明朝只留下兩戶人家,一戶居住在平陸縣狐家凹,一戶居住在臨猗縣王鑒村。
洪陽村令狐家,便是平陸縣狐家凹一支的延續,論歷史已有2600余年。
令狐野回到平陸時,父母已過世,村里還有不少親戚。其中有一個姑娘叫令狐桂英,小名愛女,身份最為特別。
“愛女是狐野和第一任妻子的孩子。”在洪陽村民的講述中,令狐野的另一段往事浮出水面。
令狐野投身革命前,娶過同鄉一位姑娘。女方略為年長,家境殷實,還資助過令狐野讀書。去了延安以后,他認識了同為醫護人員的王黎明,兩人后來結為夫妻。
在那個保守的年代和地方,離婚是件天大的事。
令狐野的選擇,讓第一任妻子異常尷尬。她一生沒有再嫁,伺候公婆,撫養幼女,一家人的關系也顯得格外微妙。
“愛女和她爸感情不太好。”洪陽村的老人說,愛女脾氣和令狐野一個樣,一個字——犟。
十幾歲時,愛女背著紅棗、核桃去陜西看父親,令狐野偏不要,讓背回去,父女間自此有了隔閡。
因此,告老還鄉的令狐野,不回村里居住成了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彼時,洪陽人也有更重要的事要做——1957年三門峽水利工程開建,黃河兩岸上千村莊被淹。剛剛完成搬遷的村民,正忙著恢復生產生活。
安居常樂
“十三級干部”令狐野在常樂鎮安了家,沒過多久,也有了自己的房子。
上個世紀60年代,平陸縣大多數人家住的還是地窨院。說白了,就是在地下挖個10米左右的深坑,四壁鑿出窯洞,一般為10孔-12孔。

常樂鎮后村令家舊址,原來的延安式窯洞已近乎被填平。 澎湃新聞記者 李聞鶯 圖
這類建筑冬暖夏涼,而且不需要鋼筋、水泥、磚瓦……造價低廉,在平陸十分普遍。有資料顯示,上個世紀60年代,全縣地窨院達到2萬多座。
令狐野先是在常樂鎮南邊的上皎村鑿了一個窯洞,土質和周邊環境似乎不太行。于是他又找到時任常樂后村的村支書蔣守立,希望再打個延安式的窯洞。
“你是十三級干部,還是打個報告吧,上面同意,我這邊就沒意見。”蔣守立解釋,一般情況下,普通窯洞占地七分,延安式窯洞占地一畝,這個主不是他能做的。
很快,令狐野拿來了上級領導的批復。兩個月后,后村西北方向,一個全新的窯洞出現在人們面前。
它有12個門洞,雕花門窗,屋子內部兩側是貫通的,不出門就能從東側房間走到西側房間,這也是延安式窯洞的一大特點。
作為全縣少有的干部家庭,住在常樂后村的令狐野一家,無疑是備受矚目的。
在人們的印象中,這家人經濟條件不錯,夫妻倆都有退休工資,平日里買水果、雞蛋都是一包一包、一筐一筐往回搬。
不過,他們家穿的、用的都很普通,5個孩子時常都是一身舊軍裝,大的穿完小的接著穿。
令狐野出生于1909年,這位經歷了晚清、抗戰以及新中國成立的“老革命”,有著極強的階級觀念。
他會給生產隊的社員發放防暑藥品,給周邊村子的赤腳醫生免費培訓,也會給上門求診的窮苦老百姓看病。但對于富農、地主,別說看病,他連自家大門也不讓對方邁進來。
一位后村村民還記住了一個有趣的細節:小時候,村里的男孩經常打打鬧鬧。
如果是貧下中農的孩子和令狐家的孩子打鬧,令狐野說這是“人民內部矛盾”,但如果是富農或地主成分的孩子動手,令狐野就把這叫做“階級報復”。
“老漢可倔了,脾氣暴躁。”在多位后村老人的記憶里,令狐野并不是一個容易相處的人。
不過,也有人認為,令狐野生性耿介,為人真誠,也要求別人應該誠實。
平陸縣還流傳著這樣一個小故事:村里有幾個年輕人在他家干活,令狐野除了付工錢,每天還給每個人發一盒煙。有個小伙子說他不抽煙,老先生便不勉強。休息時,他卻看到這個小伙子也在抽煙。
“你不是說不吸煙么?明天就不要來了。”令狐野說得很直接。
相比之下,妻子王黎明要和氣許多。她比令狐野小10歲,時常帶著自己制作的酸菜送給鄰里鄉親。
不知是不是因為落腳后村時幫過忙,蔣守立算是能跟令狐野說上話的人。
這位老支書能夠覺察到比村民更多的信息:令狐野的身體不太好,他的右胳膊抬不高,為此他還自嘲“這只手跟木棍沒啥區別”。
有時候,令狐野也會和他講講過去的經歷。
“離開延安后,他去了北京,又在河北石家莊和陜西臨潼的療養院工作過。”蔣守立對澎湃新聞回憶,“令狐野曾告訴我,自己在石家莊的療養院工作時說錯了話,才被調到了陜西臨潼的華清干部療養院。”
高干子女
由于缺乏更多資料,蔣守立的說法無從考證。
可以確認的是,上個世紀50年代中期至60年代初,令狐野確實在陜西臨潼工作過。這也是他退休前的最后一份工作。
陜西省檔案館收藏的有關資料顯示,1954年,陜西省衛生廳決定新建陜西第一干部療養院,地點就在臨潼驪山腳下,面積5025平方米。
該療養院之后更名為陜西省華清干部療養院,1955年左右投入使用。
多位在華清干部療養院工作過的醫護人員對澎湃新聞表示,令狐野擔任過該院副院長。那時,他就給大家留下了暴脾氣的印象。
“不好處,老跟別人意見不同。”一位和令狐野共事過的醫護人員坦言。
時隔半個世紀,當年的同事都已是耄耋老人。他們對令狐野一家的記憶,還有5個孩子的名字。
“方針、政策、路線、完成……”老人們沒想到,當年滿街跑的小娃,如今成了大家熱議的對象。
2007年10月,《南方都市報》曾報道,時任黨的十七大代表、山西省發改委主任令政策向媒體透露,父親當年特別喜歡看報紙,他們出生時,父親就地取材,在報紙上找一些當時見報率較高的詞匯如路線、政策、方針等為他們取名,這就是他們兄妹5人姓名的由來。
不過,在上個世紀60年代的平陸,令狐野家的5個孩子正值青春年少。
老大令狐方針1950年出生。他高高瘦瘦、眉清目秀,因為成績一般,在常樂后村念完高小后,就去了分數要求稍微低一點的張店中學。
老二令狐政策比大哥小兩歲,也在后村念的高小。同村一位姓裴的小學同學對澎湃新聞回憶,政策從小就成績好、老實、不太愛說話。
老三令狐路線1954年出生,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她愛唱愛跳,是個活潑的小胖妞。
令狐野還有一個最小的兒子叫令狐完成,大約1959年出生。剛回到平陸時,他還是個黑黑胖胖的小家伙。
“十三級干部”的光環下,5個孩子也得到了更多關注。
一位和令政策年紀相仿的后村村民稱,除了大一點的令狐方針,小時候,他經常和令狐家其他幾個孩子一起玩。
“政策、路線、完成,每人頭上都有三個旋兒,我看過的。”在他眼里,這個小小的特征,已經預示了他們將來的不同尋常。
傳奇色彩的籠罩下,令狐家的孩子也在一點點成長。
幾位平陸同鄉對澎湃新聞回憶,令狐野管教很嚴,尤其重視子女教育。他們家訂有《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主要就是為了讓孩子了解國家大事,增長知識。
令狐家的孩子也表現出良好的家教。他們懂禮貌、愛看書,不像一般的農村孩子到處瘋跑,出去玩也會按時回家。
除了令狐方針,其他四兄妹都先后進入鎮上的常樂中學讀書。1966年10月,毛澤東第五次接見紅衛兵,還在念初二的令政策作為班上僅有的兩名代表之一,跟著縣里另外十多個孩子去了北京。
紅色基因
1968年,令狐家迎來一個重要節點。
這年2月,大哥令狐方針應征入伍,成為青島某部隊一名海軍戰士。7個月后,老二令狐政策初中畢業,正式邁入社會。
當年全國上下,正掀起一片“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熱潮。年僅16歲的令狐政策,也懷著一腔熱血去了離家80多公里外的國營硫磺礦廠。
這個國營硫磺礦廠,在平陸縣東曹川一帶的深山中。一位和政策同批進入該廠的老鄉對澎湃新聞描述,當時工作環境非常惡劣,特別是空氣,常常嗆得人喘不上氣。
在廠里,令狐政策被分到了磺爐,干的都是體力活。在大家眼里,那時的他還是個孩子,在當年那批惹眼的年輕人中根本排不上號。沒過多久,他就離開硫磺礦廠,回到常樂,在公社醫院給病人抓藥。
和令狐政策一起在公社醫院抓藥的一位老同事回憶,年輕時的政策和一般人沒什么兩樣。大家在一起,無非就是聊天、軋軋馬路、學騎自行車。曾經有人還給他介紹過一位加工廠的姑娘,不過政策沒看上。
1971年,對令狐家而言又是一個重要年份。
這年年初,常樂中學恢復了此前因“文革”爆發而停辦的高中,令狐路線成為辦學恢復后的首批高中生。
也是這一年,令狐政策有了走出平陸的機會。
公開資料顯示,1971年7月,令狐政策進入運城地委機要辦公室工作,之后又去了山西省委辦公廳機要處。

1971年,常樂公社醫院歡送令政策合影留念。前排右四為19歲的令政策。
據平陸縣人事局一位退休老干部對澎湃新聞回憶,當年省里要抽調一名機要員,平陸縣領導班子專門開會研究,讀過書、家庭成分好、表現優秀的令狐政策脫穎而出,直接調到了省里。
為了歡送這個即將走出去的年輕人,常樂公社醫院還特別合影留念。老照片上,19歲的令狐政策穿著白色背心,坐在前排中間,表情青澀懵懂。
大哥、二哥都去了外面打拼,令狐家另外三個孩子還在繼續學業。
令狐路線當時頗為高調。
她是學校宣傳隊的文藝骨干,扮演過《紅燈記》里的李玉梅。
“文革”期間,學校的批斗、游行一場接一場,個子小小、扎兩個小辮子的令狐路線是站在隊前或臺上大聲呼口號的姑娘。
這也再次印證了令狐野一家的“紅色基因”——父親不給富農看病、看重階級成分,孩子是紅衛兵的杰出代表,就連早早去參軍的老大令狐方針,也給人留下善于搞活氣氛、毛主席語錄歌張口就來的激進形象。
揮別平陸
說到令狐一家,不少人有個疑問——姓氏。
按照平陸當地習慣,“令狐”簡稱“狐”,比如令狐野,大家平時就叫他“狐野”。可若干年后,當他的孩子亮相于公眾視野,“狐”字已不見蹤影,單留一個“令”字為名字打頭。
究其原因,當年孩子們的多位同學推測,“狐”不好聽,又和“胡”字諧音,有“胡亂”之嫌。
另外,“令狐”作為姓氏,過去的寫法是上面一個“令”字,下面一個“狐”字,寫起來比較復雜,所以簡化為“令”。
令家的孩子們肯定不會想到,這個小小變動,會在多年后引發猜測。此后,他們兄弟幾人都改姓“令”,唯一沒改的是令狐路線。
1972年12月,令狐路線高中畢業。
因為都是城市戶口,令狐路線以知青身份在本村下鄉,在村里分管宣傳隊,相當于副支書。
數年后,令狐路線從常樂后村進入平陸縣化肥廠,并在1976年迎來了人生機遇。
“路線是工農兵大學生,推薦去了山西醫科大學。”說到令狐路線上大學,常樂后村村民還透露了一個小插曲。
1975年,縣里要招收兩個女兵,令狐路線的名額被縣領導的女兒頂了,未能如愿。
第二年推薦上大學時,令狐野親自找到縣里,讓女兒以知青身份、不占村里的名額實現了大學夢。
就在幾個孩子陸續走上人生正軌時,意外不期而至。
1977年,從部隊復員回來的老大令方針在擦玻璃時從高處墜落喪生,令狐野夫婦遭遇了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傷痛。
知情人士對澎湃新聞透露,令方針此前娶了一位在平陸縣醫院工作的女知青,姓孫,北京人。兩人育有一子一女,分別取名令狐劍、令狐燕。
兩個孩子的情況有兩種說法,一種說父親去世后,孩子就跟著母親去了北京,還有一種說法是孩子在奶奶身邊長大,成年后才去了北京。
令人有些費解的是,即使在常樂后村,也有相當一部分人不知道令狐燕的存在。
兄長離去,生活還要繼續。
1978年,這一年,令狐家最小的孩子令完成也邁出了離家的一步。
多位常樂后村人回憶,令完成高中畢業后,在后村小學教過書。1977年高考恢復,他考取了一所師范學校,但是不太滿意。
之后,令完成去了常樂中學補習,1978年再次報考。這一次,他考上了吉林大學經濟系。
到1979年,除了去世的老大,令狐家的四個孩子都已離開平陸。
老二令政策還是山西省委辦公廳機要處的一名普通干事;老三令狐路線在山西醫科大學讀臨床醫學,畢業后分配到了運城市醫院;老五令完成剛剛走進“象牙塔”。
當孩子們陸續有了自己的人生,令狐野一家與平陸的緣分似乎也到了頭。
1980年左右,運城地區為“十三級干部”令狐野安排了療養和住所。1981年7月,后村西北角的那幢延安式窯洞,以2350元的價格賣給同村一戶姓賈的人家。
不近鄉情
離開平陸的令狐一家,仍然活在故鄉的語境中。
老人們會津津樂道“十三級干部”的一切,包括男主人的耿直、孩子們的優秀以及這家人的“不近鄉情”。
有人記得,每年春節前后,縣里、鎮上都會有領導上門慰問他們家,每當看到人家拎著水果罐頭之類的禮品,令狐野就會發頓脾氣,讓對方趕緊拿回去。
也有人記得,令狐野跟大伙走得不算近,偶爾聊天,也是分享自己的教育理念——孩子就應該多吃苦,吃粗糧、穿舊衣服、不要講究,不能亂花錢。
有一年清明,令狐野帶家人回洪陽村掃墓,中午在老鄉家吃飯。他們自帶了饅頭和蔬菜,意思是不讓老鄉破費。
這種正統的觀念在令狐野的孩子身上有了變本加厲的體現。
平陸人常說,縣里出了“大人物”,就是沒有跟著沾上光。這么多年,連個國家級貧困縣的帽子都沒摘掉。
那些想和令狐家搭上老鄉的平陸人,也漸漸發現這個想法并不容易實現。
從上個世紀80年代后期開始,令政策先后在山西省委辦公廳、山西省委機要局、山西省糧食廳、山西省發改委等單位擔任領導。
在此期間,曾經有一位平陸副縣長去太原找令政策辦事,因為在樓下大喊政策的名字,事沒辦成,還當場挨了頓臭罵。
一位平陸洪陽村的老鄉,帶著孩子去太原看病。昂貴的醫療費讓他們束手無策,希望找政策想想辦法,同樣吃了閉門羹。
就連他的電話,也不能隨便打。曾經有老鄉輾轉跟別人要到號碼撥過去,沒想到政策大為惱火,之后還追查號碼到底是誰給的。
和令政策一起在公社醫院抓藥的老同事運氣稍微好一些,當年弟弟生病他去太原,令政策幫不上忙,就請老同事吃了一頓飯,臨走時還送了他兩瓶醬油。
上個世紀90年代,還在擔任山西省糧食廳廳長的令政策曾回了趟陜西臨潼。
當時距華清干部療養院解散已過去20多年,他把自己在華清小學讀書時的小伙伴叫在一起,大家感慨萬千了一番。
只是隨著令政策步步高升,這些陜西的小學同學發現,找他還要通過秘書,后來索性就不來往了。
運城人家
當平陸老鄉對這家人各種惦念時,令狐野和女兒正住在1小時車程外的運城市區。
這是一個山西南部的地級市,以關公廟和鹽湖而聞名。
2014年以來,令政策、杜善學、陳川平3位運城籍省部級高官落馬,該市前后兩任市委書記白云和王茂設被查。“運城幫”這個詞匯被外界賦予了更多內涵。
當年選擇搬到運城的令狐野,一定不會想到百歲之后的自己還會親歷這場風暴。
他們住在運城市干休所安排的地方,三間坐北朝南的普通平房,屋前還有個小院,日子原本還算安逸。
平日,照顧兩位老人的主要是女兒令狐路線。大學畢業后,她分配到了運城市醫院,之后又調到級別更高的運城市中心醫院。
令狐路線的愛人王健康,祖籍山西沁源,從小就跟著父母在運城生活。
16歲時,他進入運城汽運公司保修廠當工人。1977年,22歲的王健康前往西安公路學院汽車系學習,畢業后在山西交通學校任教。
1983年6月,王健康再度回到運城汽運公司,擔任保修廠技術員。
有知情人士對澎湃新聞透露,王健康家境一般,和令狐路線是經人介紹認識的。老爺子令狐野剛開始還不太同意,但是拗不過女兒的堅持。
成為令狐家女婿后的王健康仕途順遂。他從汽運公司保修廠技術員逐步升任副廠長、廠長,之后又擔任汽運公司副總經理、工會主席等職。
1995年12月,時年40歲的王健康出任運城市交通局副局長,6年后得以“扶正”。2009年9月,王健康升任運城市副市長,曾協助市長分管住建、交通等方面的工作。
學醫回來的令狐路線,和當年的活潑大方截然不同。
平陸的高中同學說,路線很少和大家聯系。別說聚會,即使是運城的同學家里婚喪嫁娶,她也從不出現。
“總說工作忙,人不來,就把禮錢送到。”一位高中同學記得,令狐路線說過,搬了家要請大家一塊吃個飯,可是一直沒兌現。
在運城,多位熟悉她的人士表示,令狐路線工作認真、低調務實,所以能夠升任運城市中心醫院副院長。此外,她還連續三屆當選運城市人大代表。
和哥哥姐姐相比,年紀最小的令完成是平陸人眼中最神秘的一個。大學畢業后,他進入新華社,在其旗下雜志《瞭望》周刊當過記者。
一些去了北京的平陸老鄉,會去找令完成敘敘舊。
幾次聊天中,大家漸漸知道:令完成干得也不錯,后來還當過新華社直屬廣告公司老總。他離過婚,又娶了一位女主持人……
一位令狐家族的親戚也記得令完成當年說過的話,“我不喜歡搞政治,將來要好好掙錢……”
最近七八年,令完成和平陸老鄉也漸漸斷了音訊。幾年前,有人春節時去令狐野家拜訪,正好見到了正在下棋的令政策和令完成,兄弟倆眉眼十分相似。
不說過往
很少有人能通過令狐野夫婦了解這家人的情況,老兩口不談政治、不說過往,也不提及孩子。
晚年的令狐野在運城上了老年大學,愛上了書法、繪畫。遇到性情相投的朋友,他還會主動贈送作品。
老伴王黎明打理著小院,種一些花花草草,旁邊是支起的葡萄架。
“二老其實很熱情,每次去看,總會遞糖塊、剝花生。”一位年過七旬的平陸人,過去是令完成的高中老師,因為談得來,和令狐野成為了“忘年交”。
在他眼里,兩位老人非常低調、自律。
2003年前后,平陸縣要出一套《平陸人物譜》,希望把令狐野等人收錄其中。令狐野和家人婉拒了這個要求,縣里沒辦法,只好從網上收集了一些資料。
也曾有人想把令狐野參加革命的情況整理一下,教育后人,老人還是沒同意。
2009年9月30日,《運城日報》頭版刊登新聞:市委書記高衛東看望慰問享受副省長級醫療待遇的離休干部令狐野。這是令狐野唯一一次出現在運城當地的公開報道中。
“很多人想去,不是誰都踏進他家大門。”前述令狐野的“忘年交”坦言,大概怕別人托關系走后門,令狐野都是閉門謝客。如果有人找到小區,打聽令狐老先生的住處,門房也不會透露。
細心的人也能體會到令狐一家對平陸的復雜情感。
他們曾試圖保持距離。10多年前,一位平陸老鄉因為單位拖欠工資,跑到運城找令狐野想辦法,王黎明回答,“三個代表學好了,他們當官的就不拖欠工資了。”
他們也很少和親戚走動。2009年,令狐野與前妻所生的大女兒令狐桂英因病去世。父女倆的關系到最后都沒有修復,令狐桂英的子女對外公也相當陌生,即使小心提起,也會得到“和我們沒有關系”的淡漠回應。
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與平陸再無關聯。
王黎明就曾對登門拜訪的令狐野的“忘年交”說,“你幫我跟平陸人解釋一下,我們不是不關心平陸……”
常樂后村的村民也說,早些年村里有個人去世了,他和令完成關系很好。這個人曾經想在村里打口井,令完成還資助了他3000塊錢。
后村小學要重建的時候,老支書蔣守立去太原找令政策。令政策說,你先回去吧。沒過幾天,10萬塊錢打了過來。
常樂中學最氣派的建筑是一幢5層高的教學樓,2001年才建起來。
學校的退休老師說,之前省里有個專門資助農村學校建設的款項,為了爭取到這個名額,他們去太原找過令政策。
令政策還是老樣子,沒當面承諾什么,但到最后學校還是拿到了100多萬的撥款。
常樂后村,令狐一家住過的延安式窯洞已近乎填平。住在這里的新主人透露,很多年前的一個雨天,令狐野一家曾回來過。
那一次,90多歲的令狐野因為腿腳不便沒有下車。他的兒女和孫子們在院子里走走看看。
多年來,這個小院一直都有人從四面八方趕來——不同的是,過去來都是點點頭,感慨風水多好,如今來的都是搖搖頭,語氣中滿是唏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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