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下旬以來，美國科羅拉多首府丹佛附近杰弗遜學區的上千名高中生走上街頭，抗議學區董事會正在商討的對大學先修課程中歷史科目大綱的修改。美國高中的大學先修科目(Advanced Placement簡稱AP)是下放到高中的大學部分基礎科目，學生修完后參加全國統考，如果達到一定要求，進入大學后可以免修這些課程。杰弗遜學區是科羅拉多州第二大學區，有八萬多中小學學生。學生的抗議在上個周末使得幾所學校關閉。

        抗議學生針對的是校區董事會有人最近提出一項動議，要設立一個審查委員會對現存的AP教學大綱做審議，目的是確保這個學區的美國歷史AP教學有助于“培育公民意識和愛國主義，認識自由企業制度的本質和好處，培養對權威的尊敬和對個人權利的尊重。”動議還說教學材料“應該表現美國歷史和傳統的積極方面”，而不應該鼓勵“社會失序，社會不和和對法律的藐視”。這個委員會的職責就是向董事會報告它在審查中所發現的不符合這些原則的內容。

        抗議學生認為這是由校董會對歷史課程做政治審查，由他們來決定什么可以教什么不可以教。一名參加抗議的名叫麥基的畢業班女學生對記者說，她擔心的是如果校董會的這項動議被通過，將會開辟一個危險的先例?！靶６瓡慕ㄗh充滿了政治目的，是要把類似于宗教教條那樣的東西塞到教學大綱里。”

        麥基說，“公民的不服從是為了打破不公正的法律，意在引起對此類法律的注意從而有可能對它進行修改，實現公正。對學生講述這些內容并不是鼓勵他們成為無政府主義者。它鼓勵學生對政策問題大膽發聲，迫使政府為人民服務，這正是我們民主共和國的宗旨。這就是我在AP美國史課程上學到的東西—還沒有被審查的版本?！?/p>

        “公民的不服從”(civil disobedience) 是美國歷史上從19世紀的廢奴運動到20世紀的民權運動中公民和平抗議的主要形式，從亨利·梭羅沿用到馬丁·路德·金。這種抗爭形式當然會給當時的社會秩序帶來一定的影響。

        另一個高中生對記者說:“他們以為我們不過是青少年，我們無知，但我們回家會東看西找發現那些我們想知道的事……如果他們不讓我們知道公民的不服從，我們自己會了解?！?/p>

        學生們的抗議引起了社會的關注和新聞界的采訪，校董會中提出這項動議的人不得不出面解釋。朱莉·威廉斯是提出動議的董事中最活躍和有影響的，她表示自己“并不是說在教歷史時可以不顧真相，而是不鼓勵孩子們去觸犯法律?！碑斢浾邌査鼳P歷史課中究竟什么是鼓勵孩子們違法亂紀的內容時，她卻推說自己對具體內容不了解，無法置評。

        然而，后來在她自己的臉書上，威廉斯對究竟什么是不應該放在AP課程中的內容有了具體的說法。她說美國史過去不是這么教的，而“現存教學大綱中強調種族、性別、階級、族群、社會不滿和詆毀美國的內容?！蓖沟倪@個解釋就比較符合邏輯，因為違法亂紀和遵紀守法這樣的問題不是歷史教學所考慮的，而是法律課的內容。歷史課處理的是歷史事實。

        在沸沸揚揚的社會輿論下，美國全國AP考試委員會出面發表了支持學生的聲明。聲明說“這些學生懂得，在追求自由和正義的過程中，社會秩序可以—有時是必須—被擾亂。社會失序和社會不和是美國歷史中有關愛國主義的核心部分—從波士頓茶黨到美國革命到民權運動。這些事件和（它們背后的）觀念是AP美國史課程的必修內容?！边@個委員會還說，美國家長和學生可以放心，任何高中冠以AP名目的課程都必須遵從被全世界3300多所大學(美國有的大學設在海外)承認的標準。

        高中生為了歷史教材走上街頭去抗議，這在美國自上個世紀60年代以來的社會運動史上還是少見的。從對立雙方的意識形態口號上看，以校區董事會為一方，學生、新聞界和全國AP委員會為另一方，反映的是美國社會中保守派和自由派幾十年的糾葛，不過這一次高中生打了先鋒。朱莉·威廉斯在她的臉書中發泄的不滿，確實是美國歷史教育甚至文科一般教育中常見的傾向，尤其是公立學校。筆者曾經在《東方早報》上發表過一篇“‘異議分子’的美國歷史教科書”的文章，談美國大學歷史課本中的自我批判。

        一個有趣的現象是，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上半期，就在中國開始強調愛國主義教育的時候，美國的保守派也對自60年代以來美國歷史教育中盛行的自我批判以及文化和價值多元論開始清算，認為它們動搖了對于美國制度的信念，解消了西方文明的基本價值觀，對社會分裂推波助瀾。例如他們反對在敘述美國立國文化時突出黑人和土著人的貢獻，而在過去是只提歐洲文化的。這很可能就是威廉斯所指的或者甚至經歷過的那個教育。

        美國國會的一個委員會當時甚至否定了由一些教育界人士起草的中小學歷史教學大綱，盡管在美國制度下這個大綱和國會的否定對于各州都只有參考價值?！熬乓灰弧卑l生后，美國的保守派更是借機攻擊自由派，有的地方的保守派甚至監視當地的學校是否按照規定奏國歌升國旗，美國教師協會被貼上不愛國的標簽。美國教育界整體來說是自由派的陣營，但起平衡作用的是，一些由地方“名望人士”和有權勢的校友組成的校董會常常比較保守。

        當然，任何意識形態都難以是空中樓閣，而往往是和特定階級和階層的利益相關的。美國社會的自由派和保守派意識形態上的分裂完全有現實利益的對應。校董會擬議中的審查既損害了美國教育制度對思想和資訊自由的承諾這個意識形態，也動了由教育界掌控的AP全國委員會決定AP內容這塊奶酪。而對于有些抗議的學生來說，自然也會擔心自己選了這個課最后卻通不過考試。雖然有很多學生是畢業班的，他們的抗議則沒有這個現實的考慮。

        另外，據報道，隨著這場學生運動吸引更多的社會關注，很有一些教師也加入了進來，但他們卻節外生枝地提出了漲工資的口號，這也是美國各州多年來公立學校和政府之間的糾葛。

        不過，認清這種理念和利益的結合正反映了任何社會運動的本質，它可以幫助我們既避免政治理想主義，更遠離道德犬儒主義和無所作為。

        （本文作者程映虹系美國特拉華州立大學歷史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