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講人：王道還（臺灣著名生物人類學者）

        主題：從達爾文到道金斯——人是不是越來越自私

        時間：2014年9月18日

        主辦：中信出版社

        地點：字里行間書店-德勝門店

        【編者按】

        理查德?道金斯是當代最著名的達爾文主義學者，他在新書《盲眼鐘表匠》中提出一個極具爭議的話題：人生來自私，跟其他生物一樣，不過是基因的生存工具。按照演化的邏輯，是否人類越進化，越自私？達爾文演化論是否也能對人類及其社會行為進行了顛覆式的解說？圍繞這些問題，臺灣著名生物人類學者王道還在9月18日的講座上從達爾文演化論的緣起與發展講起，與讀者展開交流。

        以下是澎湃新聞（www.kxwhcb.com）對講座內容的摘錄：

達爾文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達爾文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你只要看看收藏在倫敦畫像館里面達爾文的畫像就知道了，畫像是1840年完成的，那時候達爾文31歲。用中國人的話說，三十而立，看看30歲的達爾文是一個怎樣的人？畫像透露了許多重要的事實。首先，你第一件事就是要想，什么樣的人會雇傭一個人來為自己畫像？兩個條件——有錢、有閑。光這個事實就告訴你，達爾文是有錢人，他不靠做研究來騙錢。達爾文一輩子沒有做過工作，沒有領過任何一份薪水，他純粹是用自己的錢做研究。

        道金斯是20世紀的職業科學家，領薪水的，這是科學史的古今之變。他出生于東非肯尼亞，可以說是大英帝國落日的余暉，不然的話，英國人怎么會在東非出生呢？ 道金斯是牛津大學本科畢業，在牛津大學得到碩士和博士，在牛津大學教書，最后在牛津大學退休，是徹頭徹尾的牛津人，他是一位生物演化學家，和達爾文是同行。

        從達爾文到道金斯，反映出西方科學史的重大的流變，即從紳士科學家轉變為職業科學家。作為同行，兩人都在演化生物學史上留名千古。達爾文是演化生物學家的鼻祖，道金斯是20世紀最重要的演化生物學家之一。

演化論的三個關鍵詞：物種原始，物競與天擇，演化

        物種原始

        什么叫物種原始？什么叫物種起源？什么叫做Origin of Species？這一種譯了等于沒有譯的方法非常流行，因為譯者利用這種方法來掩飾自己的無知。物種原始事實上代表一個重大的科學問題，這一個重大的科學問題在西方科學史是18世紀中期開始出現的，一直花了整整100年的時間，達爾文才寫出《物種原始論》。

        Origin of Specices，在內行的科學家那里并不是字面的意思，而是講一個科學問題，那就是“古代的生物到那兒去了，現代的生物又是哪兒來的？”地質學的常識告訴我們，生物界經歷了古生代、中生代、新生代，就脊椎動物而言，古生代的地層里最早出現的是魚類，土生代快結束的時候出現了兩棲類，土生代真正結束的時候出現了爬行類，中生代是爬行類的時代，事實上在中生代已經出現了哺乳類，到了新生代才是哺乳類與鳥類的時代。所以在地層里邊看得清清楚楚的古代有一些生物不見了，新的地層里面出現了一些全新的生物是古代的地層里面沒有的，這一個現象，生物學者至少花了300年時間才弄清楚。到了十八世紀，終于形成了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就是Origin of Species，物種原始論。關于這一個問題，達爾文的答案是，古代的生物不是滅絕了，就是演化了。生物的物種怎么演化？根據達爾文的看法，物競天擇。

        物競與天擇

        什么叫做物競？根據馬爾薩斯看法，生殖的潛力大于環境的負荷，這是很簡單的觀察，真正重要的是結論。結論是因此許多個體沒有存在的機會，許多個體沒有生殖的機會。存活與生殖是兩回事，有的個體可以活，可是沒辦法生殖，死的時候孤零零，也不知道活著是干什么。

        因此，世界上即使只有一個物種，彼此都會競爭，你仔細看看。當我們說，生物互相競爭，在生物演化論里面指的不是不同種的生物。你現在看你最大的敵人是誰？你的同班同學。你跟你的同班同學上同樣的課，學同樣的本事，他不是你的敵人，誰是你的敵人？在生物界，你最大的敵人是誰？你的同類。你的同類需要使用同樣的資源，不是嗎？

        達爾文的理論是天擇理論，天擇理論的具體內容在任何一個特定的時空里面，譬如說此時此地，只有天賦異稟的才能夠生存和生殖，這每一個字都有玄機。什么叫做天賦異稟？這是由基因決定的本事。所以生物物競天擇，結果是由基因決定的。適者勝出，與努力和意愿毫無關系。所以生物學家是不研究意愿與努力的。這里面涉及到一個問題，就是生命世界跟人文世界不一樣。人文最基本的概念是Being Human。關于什么樣是人，什么樣不是人的判準，我們應該怎么努力達到目標，這屬于人類世界的問題。生命世界的準則是“天亡我也，非戰之罪”。人文世界則是“禍福無門，惟人自召”。

        演化

        古代的生物到哪兒去了，現代的生物又是從哪兒來的？達爾文的答案很簡單，古代的生物不是滅絕了就是演化了。生物演化，我們現在所使用的英文是evolution，它在《物種原始論》根本沒有出現，當然這并不意味著它不重要。evolution有兩個意義，第一個意義就是生物的物種會變化，今天地球上所有的生物幾萬年前都不是這樣的。這是第一個意義，也是最根本的意義。可是，evolution還有第二個意思，就是生物的物種會分化，一個物種會變成兩個不同的物種。來自從一個物種的成員，分散到不同的環境里面，日子久了會變成不同的物種。《物種原始論》中只有一張圖，就是講物種變化與分化的。

        演化是生命世界的基本事實。這句話什么意思？生物一直都在演化，地球上有生物開始，生物就演化了，更重要的是生物非演化不可。為什么生物要演化？這是因為環境在變化。生物有兩大特征，第一，必須要攝取養分。第二，必須要排泄廢物。這兩件事情都破壞環境，所有的生物都生活在越來越糟糕的環境中。所以當然非要演化不可。生物只要活著，它生活的環境就會變化。達爾文怎么樣談生物演化？他說的是Desecent with modification，其實說穿了就是子孫不肖。中國人到現在理解達爾文的演化論，還有這一些文字，基本的概念都沒有搞清楚。要是我們連演化都不明白，那還談什么演化論呢？不是嘛，《物種原始論》這本書，使得物種原始研究成為一門科學，就是這一門科學是專門研究物種原始的，那么用現在的話就是演化生物學（Evolutionary Biology）。

        達爾文1859年出版這本書，1882年他過世后，這套理論幾乎已經完全沒落了。非常有趣的是，中國人對演化論非常著迷的時候，恰好是達爾文的理論完全沒落的時候。在19世紀末一直到20世紀初，那段時間達爾文的進化論在西方受到嚴重挑戰。

        首先是受到強而有力的科學反駁。科學內部也存在等級之分，最高等的科學是數學和物理學。19世紀下半葉幾乎所有的英國物理學家都反對達爾文的演化論。其次，進化論受到強而有力的道德反感。孟子很早就說，“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所以中國人對達爾文的演化論不會驚訝?？晌鞣饺司筒荒芙邮芰耍麄兿嘈艅撌兰o，是神按照自己的形象創造人，人擁有上帝的形象，所以人跟上帝創造的其他東西不一樣。但是達爾文卻說人的祖先是一種野獸，是可忍孰不可忍。所以達爾文的天擇理論沒落了，一直到二次世界大戰之間才復興。

困擾達爾文的兩個問題

        第一個問題，利他。在動物界處處都可以觀察到利他行為。用更通俗的語言來說，無私的行為，自我犧牲的行為。螞蟻和蜜蜂平常勤勤懇懇地儲藏食物，等到冬天來了以后才能夠安然度過。問題在于，我們看到勤勤苦苦的螞蟻和蜜蜂都是工蟻和工蜂，它們都是雌性，而且是不能生殖的雌性。你仔細想想看，假如生物的生存與生殖關鍵在于獨特的基因，一個不能夠生殖的個體怎么可能把它的這一種獨特的稟賦遺傳下去呢？所以怎么解釋？我們可以說，工蟻和工蜂犧牲自己，照顧后代。但問題在于，犧牲自己，照顧后代的基因傳不下去了。

        利他的最根本的問題在于人們沒辦法防衛。你一心一意為大家，你怎么知道大家也一心一意為你呢？人們沒有辦法防止搭便車的行為。所以利他基因即使真的出現，也很快會消失，這是達爾文面臨的很嚴重的理論困難。

        利他的演化生物學最重要的發展是在50年前，涉及到一個英國生物學家，叫做哈密爾頓。他是一個傳奇的人物，1964年發表里程碑式的論文，今年剛好50周年。他的兩篇論文立刻影響了一小群演化生物學者。道金斯的老師發現了哈密爾頓論文的價值，立刻組成了一個研究小組，專門研究那兩篇論文。1966年道金斯在為他的指導教授代課期間，認真閱讀了哈密爾頓的經典論文，他當時的講義就是后來《自私的基因》一書的雛形?！蹲运降幕颉?976年出版，可謂“十年磨一劍”。

        為了追求利益，我們必須要積極合作——這是《自私的基因》這本書的主旨。工蟻、工蜂的例子可以用來說明基因的這一種性質。工蟻和工蜂勞苦一生雖然不能夠生育，但是它們照顧了自己的“親人”，保證了基因的長存。這就是哈密爾頓最基本的概念：個體會絕戶，基因是長存的。整個生物不就是這樣嗎？身為臭皮囊，基因永流傳。道金斯的《自私的基因》這本書基本上是對哈密爾頓基本理論的發揮，整本書的主旨其實是在談合作的起源。很多人買這本書都是想知道人為什么自私。你如果想知道人為什么那么自私還用看這本書嗎？你的人生經驗還不夠嗎？所以說，道金斯的創見在于：第一，發現別人的創見；第二個創見是發揮別人的創見。由此可見，科學必然是集體的事業。高手發明理論，低手布兵，根據理論從事系統的研究。在科學史上，即使有能力推倒一世之豪杰，也要借他人之手，才能夠開拓萬古之心胸。

        第二個問題，兩性關系。達爾文說“我一看到雄孔雀的尾巴我就惡心”。這是為什么？雄孔雀尾巴那么長，躲不起來，跑得也不快，對它有什么好處？這對達爾文來說是一個知識的挑戰，他沒辦法解釋。對個體的生命有威脅、有妨礙的生物特征，怎么可能演化出來？當然達爾文事實上給了正確的答案，正確的答案就是雌孔雀喜歡。“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達爾文雖然得到了這個正確的答案，可是推理的過程不嚴密。道金斯在《盲眼鐘表匠》里用專門章節來介紹，就是“性擇”，中國大陸的翻譯叫“性選擇”。簡言之，達爾文的性擇理論的基本構想是雄性之間會為了雌性而競爭。法布爾在《昆蟲記》中對這種殘酷的競爭有非常詳細的描述。

        然而達爾文在雌性方面的理論是有問題的，雌性的消極被動是無所謂選擇的。根據現代的兩性理論，強調的是兩性斗爭，兩性都積極地在斗爭，沒有溫柔、消極、被動的雌性這一說，雌性可能還更兇。因為從生殖這件事情看，雌性必須付出的代價更大，付出代價越大，就必須越認真，不是這樣的嗎？所以過去50年來演化生物學的研究為雌性創造了新的形象，雌性的新形象是“邪媚而無所不為”。報道這些研究結果的我認為最棒的一本書是《Sex advice》（譯作《性別戰爭》）。這本書我建議看英文，英文寫得很漂亮。所以，現在性擇理論的核心問題是：“女人到底要什么？”沒人知道，這是全天下的男人都想知道的事情。

        （本文根據字里行間書店提供的速記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