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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意志“帝國海軍”是怎樣崛起的
“在日德蘭的暮靄之中,長達十余公里的無畏艦戰列正在蒼茫大海上延綿。那被閃光與轟鳴所點燃的天際線,早已成了千古的絕景。在兩軍展開生死決戰之際,依然恪守自己軍人的榮譽,維護自己高貴人性的海上騎士之風,也在燃燒的大洋上漸成絕響。雖然時隔百年滄桑,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海戰卻依然給人以一種難以言表的魅力。”——《無畏之海》
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一百周年紀念日已經過去一個多月了。自工業革命興起,歷經啟蒙運動和法國大革命以來百多年的“進步與革新”,人們站在二十世紀頭上的西方世界,看到的似乎是一個全新的、理想主義的未來。可就在短短的四年之間,成百萬熱血男兒卻在地獄般的戰場血流漂杵,化作累累白骨。王冠滾滾落地,信仰喪失,民粹橫行,更有幾大惡魔從此被放出潘多拉魔盒,蟄伏等待,等待著二十年后更為慘烈地禍亂人間。
究竟發生了些什么?
遺憾的是,我國出版界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相關出版物方面,絕對談不上豐富,甚至有匱乏之虞。而對這場表面上以陸權爭霸為主的戰爭,涉及其海事海戰歷史知識與海權戰略分析的系統出版物更是長時間處于空白狀態。偶爾在軍史叢書中覓得一二剖析單場戰役的佳作,亦早已是十余年前的往事。在這樣的局面中,山東畫報出版社于去年刊行的《無畏之海》可說是一部填補空白的革新之作。這部第一次世界大戰海戰全史以洋洋近七十萬字的厚實內容為讀者打開了一片全新的視野,讓我們能從海權戰略的角度回顧這場空前的人間浩劫。
全文始于1914年6月24日英國第二戰列艦分艦隊訪問德國基爾港的親善盛況,隨即以6月28日斐迪南大公被刺事件和德艦“下半旗!下半旗!”的緊急命令,拉開了四年腥風血雨的序幕。接下來的第一個章節為讀者介紹了一戰爆發時各主要參戰國的艦艇知識和海軍背景,隨后便借英德海軍競賽為讀者拉開了北海海戰的大幕。和以往專注于某一場重要海戰的研究著作不同的是,本書涵蓋一戰時期幾乎所有的主要海軍活動,甚至包含了常被忽略的北冰洋戰線——即便在西方史界的出版物中,如此全景式的記述亦不多見。全書張弛有度、脈絡清晰,在北海海戰的開局及赫爾戈蘭灣小試牛刀之后,作者筆鋒一轉帶領我們掠影地中海的戰端初始,跟隨德國東亞分艦隊的足跡、詳述了日本海軍偷桃子的經過和施佩艦隊在福克蘭之戰的悲壯覆滅,緊接著又以埃姆登號的七海奇航作為引子講述了千奇百怪的海上破交戰(其中兩艘豪華郵輪改裝輔助巡洋艦的交戰,更是不容錯過)。
時間進入1915年,接下來的章節詳述了“有限作戰”戰略下的希佩爾艦隊——特別是多格爾沙洲之戰,然后便是凄慘的達達尼爾海峽戰役。隨即在對近東與中東、亞得里亞海戰事做一回顧之后,又話分兩路帶出波羅的海與黑海風云。在一連串跌宕起伏的戰史之中,連規模顯然不及海戰的“湖戰”與“河戰”亦適當提及。兩個長篇下來,讀者又可品味險些被遺忘的北冰洋戰線及多瑙河上的那些小艦隊軼事。然而在這短暫的休憩之后,便是驚心動魄的日德蘭大海戰。相信每一位讀者,特別是那些對大艦巨炮與懷古范兒抱有特殊感情的老炮都會為這一戰所傾倒。隨后的章節以相當的篇幅剖析了無限制潛艇戰與海軍航空兵的初期探索,再以北海海戰的終結與基爾港的嘩變,結束了這一次跨越四年大戰的回顧之旅。
本書采用非傳奇寫法,嚴謹之余亦妙趣橫生,同時以德國海軍雄心勃勃的崛起之路與風雨飄搖間凄慘收場的過程為全書暗線,強有力地闡述了這場現代海權之爭的經驗與教訓。在1805年的特拉法爾加海戰中,英國皇家海軍一舉擊潰法西艦隊,為大不列顛贏得了百年之久的“Pax Britannica”——“不列顛治下的和平”。至1851年倫敦萬國博覽會召開,大英帝國的國勢進入全盛。在1870年至1914年間,全世界約四分之一的人口和三分之一的商船噸位均牢牢握在英國手中。然而也正是以1870年為分水嶺,統一后的德國和新世界的美國亦開始覬覦日不落帝國的地位。遙想1815年,普魯士王國于旨在劃分歐洲新秩序的維也納會議上獲得了原屬瑞典的波美拉尼亞,并在施特拉爾松德接收了六艘瑞典軍艦。這些六十噸級的小型帆船便是普魯士海軍草創之初的全部家當。作為海岸線并不豐富的陸權國家,海軍從來不是普魯士的重點所在,就連海軍指揮機構也需從屬于陸軍部。

短命的腓特烈三世在同年6月便一命嗚呼。其子霍亨佐倫王朝第三代君主威廉二世踐祚之后,德國這艘原本平穩的航船便突然扭頭向著歷史的死胡同一路奔馳。這個左臂先天萎縮、兼具自負與自卑兩極心理波峰,剛愎自用卻又自認獨具浪漫主義情懷的“壞脾氣孩子”將俾斯麥解除職務,宣稱“讓老掉牙的領航員滾下船,現在我是新德意志號的值更軍官”!曾以《愛麗斯漫游奇境》插繪而名世的英國畫家約翰?坦尼爾為《笨拙》雜志(1890年3月29日發行)繪制的政治諷刺漫畫《領航員下船》,表現的正是此情此景:年邁的俾斯麥憂心忡忡地步下舷梯,頭戴皇冠的威廉二世則在船上抄著手目送他遠去。

馬漢的觀點對饑渴的威廉二世而言無異于久旱甘霖。時值1890年代,德國的工業產能已經與英國齊頭并進,雖然當時德國海軍的規模不及英法俄三國,但在這海軍武備大規模轉型的過渡時期,裝備和人員都亟待擴充的德國人反而占了天時。和痛苦轉型的英國人不同,德國可以較輕易地避開風帆時代到蒸汽時代轉換的諸多問題,新的海軍體系建設亦相對較快。德國人開始不滿足于海岸防御艦船,轉而著手設計具備遠洋航行能力的勃蘭登堡級裝甲艦,并在1890年通過了四艘同型艦的預算,至1893年又撥給額外七艘的經費。當時針對海軍擴張的方針,德軍內部分為海軍國務秘書弗雷德里希?霍爾曼少將和阿爾弗雷德?馮?提爾皮茨少將主導的兩派,前者主張應側重設計建造適用于海上破交戰的巡洋艦,后者則主張應以強大的主力艦形成海上決戰與威懾力量。1897年9月,提爾皮茨少將被德皇擢升為海軍國務秘書。

提爾皮茨很清楚,德國作為傳統陸權強國,需要耗費大量資源維持強力的陸軍,因此在經濟上并不能打造出足以正面對抗英國人的海軍。但若公海艦隊的實力足以讓英國人感到英德對抗的巨大風險,使之不敢與自己全面爭奪制海權,則大事可成。這也就是所謂的“風險艦隊”,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提爾皮茨是用足以武裝陸軍兩個集團軍的資源在賭博。最終,德國人把自己的國運也押進了這場豪賭。
此舉完全背離俾斯麥的戰略意圖,令英國頓生警惕。后者逐步放下一貫的“光榮孤立”政策,于1902年將小弟日本拉到旗下,借其鉗制俄國;隨后開始向原本的假想敵法國靠攏,對德國的共同矛盾成了化解英法矛盾的催化劑。在此期間,威廉二世小動作不斷,甚至在布爾戰爭期間公開為布爾人搖旗吶喊,更煽起了英國國內的仇德情緒,就連他的舅舅——威爾士親王(后來的英王愛德華七世)也憤怒地宣布:“如果威利是我的孩子,我就天天抽他的屁股。”威廉二世的愚行加上德國海軍的膨脹,加速催生了1904年的英法協定與1907年的英俄協定,三國協約正式締結。至于德國的兩次艦隊擴充,英方則以鬼才約翰?費舍爾勛爵主導的“無畏艦”予以回擊,這類搭載單一口徑巨炮的戰艦令其先輩在一夜之間淪為過時貨色,海洋帝國不列顛也在1905年啟動了無畏艦的建造。


這就是海權——甚至可以說,第一次世界大戰實質上是一場以海權遏止了陸權的戰爭。1918年11月,德國公海艦隊的投降拉上了二十世紀海權歷史的第一幕;但事實上,第二幕的幕布早在十年前就已隨著美國大白艦隊的環球航行而拉開了。隨著包括八艘主力艦在內的美國艦隊于1919年8月通過巴拿馬運河駛入太平洋,新的海洋霸主也全副戎裝登上了歷史舞臺。日德蘭海戰過后僅僅六年,美國便從日不落帝國手中平穩接過了制海權的指揮棒。

對艦船專業術語的一些遺留問題,作者亦進行了系統糾正:如常被譯為“二級主炮”的“Intermediate gun”,此次譯為“中間炮”以避免語病;另一常見的謬誤“炮廓”亦正名為“炮郭”;也糾正了將二戰期間“彩虹”行動與公海艦隊自沉斯卡帕灣之舉混淆的訛傳。像這樣的正名之舉在書中比比皆是,恕不贅述。無一字無出處,可見作者研究態度之嚴謹。為方便讀者吸收,還在開篇以相當篇幅對當時各國海軍概況及軍艦艦種做一概覽,并在尾聲后附詳細年表及軍艦損失一覽表,用心良苦。
在《無畏之海》封底鉛灰色天空下的北海之上,綻開著一朵鮮紅的虞美人花,花瓣下點綴著“永志不忘”(Lest We Forget)的字樣。這個小小的細節,點出了“無畏之海”的另一層含義:在這場空前血腥的戰爭中,和無畏巨艦一道馳騁在波濤之上的,正是在殘酷戰爭中仍舊不屈閃耀的人性光輝。隨著戰爭的激化和推進,炮擊沿海不設防城市、無差別空襲、毒氣戰,還有無限制潛艇戰都在一次次地挑戰人類的道德底線。然而就在這樣空前惡劣的氣氛中,即便德國潛艇部隊之中亦不乏高潔之士:戰績列第五位的羅澤上尉便是其中的代表,他的戰績都是按照繁瑣的捕獲法規取得,每次不但確保敵船人員安全轉移,而且每次都將救生艇曳航到敵方艦艇出現才放開纜繩脫離。羅澤甚至在擊沉一艘美國驅逐艦后收容了兩名重傷傷員,留下食物淡水和藥品不說,還冒險向附近的英國基地發出SOS信號提供詳細方位。這就是真正的無畏!在那一次次海上對決中,屢屢出現的騎士精神和無畏壯舉,才是真正的奇異恩典。也正是這恩典使污穢罪惡的人類即便深陷史無前例的世界大戰,也還能勉強保住身為上帝選民的最后底線。
在紀念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百年之際,也請不要忘記即將在11月到來的第九十六個停戰日。愿生活在和平世紀的人們,永遠不要忘記那片盛開著虞美人的無畏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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