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小細節(jié)：盧浮宮有段時間，甚至不叫盧浮宮，拿破侖做皇帝時，這地方叫“拿破侖博物館”，那時節(jié)，他老人家四處征伐，所到之處，隨地收掠，把古羅馬、古埃及的東西大肆搬回盧浮宮去。盧浮宮的首席指導(dǎo)多米尼克·維旺·德農(nóng)先生，專門負責(zé)挑選好東西，把意大利的寶貝們掛進巴黎圣母院及其他教堂，當(dāng)然也不忘給盧浮宮留了些——那是1802年的事了。意大利本土存的圭多·雷尼、卡拉奇和薩爾瓦多·羅薩們的作品，被法國人攫了不少。妙在法國人聰明，1801年跟教廷簽了協(xié)議，這些畫弄來，并不是拿破侖的私產(chǎn)，而歸巴黎教會所有；后來拿破侖敗了事，卻還是有許多畫就此留在巴黎了。當(dāng)時羅馬人都覺得，巴黎人真是暴發(fā)戶，收了堆畫，還真以為自己是歐洲中心了——可是兩百年過去了，真就還是這么回事。

        你現(xiàn)在去凡爾賽宮，會看見著名的鏡廳：滿廳金光燦爛里，一廊的鏡子。如今此地自然是旅游勝地，成了經(jīng)典，但你也許多少會奇怪：如此巴洛克風(fēng)格五光十色的黃金卷紋，配著一片片鏡子，怪怪的？鏡子再貴重，不就是水銀與錫的合金抹鏡子背后么，還能比土豪金珍貴？但你得這么考慮：在16世紀到17世紀，制鏡子的秘密是被威尼斯人獨家銜住的，比如今的可口可樂配方還神秘。17世紀后期，太陽王路易十四這敗家子，開始砸錢。于公，要建立法國在歐洲強國地位；于私，要造凡爾賽宮，要造獵場，要給他自己的神圣形象撲粉化妝：他的假發(fā)、天鵝絨袍子、15公分的高跟鞋，還有讓他格外偉岸的特制褲襠。路易十四的品位，當(dāng)日看來大金大黑、大紅大藍，很有暴發(fā)戶氣息，但架不住歷史悠久，就成了巴洛克標簽了。且說當(dāng)日路易十四想：寡人光彩奪目，怎么就沒法找面鏡子照呢？！于是法國財政大臣科爾貝爾使盡計謀，終于從威尼斯偷運出幾位匠人，回到巴黎，開始制鏡，路易十四大喜。那時他老人家正不惜工本，大造凡爾賽宮，吹噓自己如何光芒萬丈，于是特意在凡爾賽造了一列鏡廳，炫耀“兄弟我有錢，鏡子也能造一排”。當(dāng)日威尼斯人只覺得這家伙暴發(fā)戶、土豪金，但時日流轉(zhuǎn)，凡爾賽和鏡廳現(xiàn)在也成文明遺產(chǎn)了。

        一般認為，英國人大戰(zhàn)西班牙無敵艦隊，是他們?nèi)詹宦涞蹏Q霸海洋的開始，但其實當(dāng)日大戰(zhàn)，出了個大笑話：頭天海戰(zhàn)完了，英國海軍實際的王牌弗朗西斯·德雷克，聽說西班牙安達盧西亞支隊老大佩德羅船上珍寶無數(shù)，就熄了燈，單槍匹馬開船過去，把佩德羅的主艦劫持了。他對佩德羅極盡禮貌：請他同桌用膳，請他住在自己艙里，當(dāng)然，得請佩德羅交出那些珠寶。打仗期間，私自出馬去綁票對手，簡直不成體統(tǒng)，而且他還不肯分贓。英國海軍將領(lǐng)弗羅比舍說：“他想讓我們不能染指這一萬五千杜卡……可是我們見財有份！”當(dāng)然你可以說，德雷克本來就是探險家、航海家和兼職海盜，做這類事也難免，伊麗莎白一世女王陛下本來想讓德雷克做海軍大當(dāng)家，一轉(zhuǎn)念還是讓他給霍華德做了副手，就是擔(dān)心這廝桀驁不馴，當(dāng)不了海軍的臉面。但這里也算個例子：光榮的大英帝國，后來的殖民掠奪者本性，從他們史上最偉大的航海家在最偉大的海戰(zhàn)里私自玩兒綁票這事，就看出來了。

        身為中國人，類似例子其實熟得很。大漢王朝之榮耀足以為一個民族命名，但最初起家靠的是泗水亭長劉季各類不算光明正大的權(quán)謀和屠戮功臣；大唐王朝名垂百世，但最初的起家來自于劉文靜往李淵床上塞了兩個隋煬帝的女人，靠的是李世民在玄武門朝自己的兄弟開火；宋朝最后崖山戰(zhàn)敗，讓人感嘆中華斷絕，而其起初，是趙匡胤欺負了柴家的孤兒寡婦，以及他弟弟說不清道不明的斧聲燭影。

        不朽的文明和莊嚴，大多來自后來的粉飾與贊美；而其最初，永遠充斥著算計、陰謀、暴力和叢林法則。在已成經(jīng)典的舊文明那里，新的文明存在勃興，總是顯得浮華淺薄暴發(fā)戶，不夠雍容華貴大度，但時間的累積和滔滔如大河的黃金潑灑之下，暴發(fā)戶和陰謀家最后也總能洗白，成為新的堂皇氣象，然后轉(zhuǎn)身嘲笑別的新地方：看那土鱉，真是暴發(fā)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