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央視紀錄片里的小西街,沒有老字號,不賣炸雞臭豆腐
蔣瞰

今年夏天比往年來得早一些。五月走在小西街的青石板上,金銀花從屋頂黑瓦蓬松地垂下來。白色的絡石攀緣在斑駁的白墻上,猶如風車茉莉。繡球像是點著胭脂、面色紅潤的糯米團子。
街邊冰激凌店散發冷氣,趕緊進去要一個香草味冰激凌球解暑。從大城市回來的年輕人再也不抱怨家鄉只有星巴克和喜茶,這里的手沖咖啡毫不遜色。
西岸美術館正在展出的,是80后詩人畫家潘無依的“詩畫溇港”油畫,水鄉在藝術家筆下呈現出一種濃墨重彩。城市書房就像小時候的新華書店,一到暑假就躲進去看書吹冷氣。
這是江南的夏天,也是小西街的動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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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西街是湖州中心城區現存最大磚木結構老居住區。明崇禎《烏程縣志》載:“儀鳳橋南堍直西過旱瀆橋為小西街,有油車巷、高巷、石鸞巷、北齊巷、朝陽巷。”
除了民居,這里還夾融著溫宅、楊宅、沈宅、許宅等市文保單位。像楊宅,屋脊比周邊樓房高出許多,沿河建筑面闊六開間,后檐墻有辟邪八卦石刻,左右兩山墻內設夾弄。從河對岸看,如今被改造后的社區幸福鄰里中心,能清楚看到宅子的臨河開小窗,居中設單獨大型八字河埠,是湖州臨河民居建筑中的精品。央視《記住鄉愁》第五季第34集里,攝制組來到湖州,講的就是小西街的前世今生。
湖州人很自豪:“蘇州平江路、北京前門大柵欄,其他城市被拍攝的都是這么有名的地方呢!”
小西街在2014年開始大規模保護性修繕。至于整修成果,一位來此考察的外地官員的話也許可以概括:沒有百年老字號,沒有臭豆腐炸雞,為什么年輕人還愿意來,晚上還這么熱鬧?
古街保護并讓它被有效利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們對那些充斥著油條包麻糍、麻辣燙、臭豆腐的仿古老街并不陌生。
老房子不能拆,大家都知道。那么,擺著不動怎么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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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顧忠杰發起組建了小西街文創公司,負責街區的規劃設計、改造以及招商和運營。
顧忠杰,湖州人,中國美院畢業,從事設計工作近三十年。
做街區,他有信心,但面對小西街,他很矛盾。一方面他不希望人們是沖老房子來的,但老房子必須要在,因為是這個街區的珍貴之處。
憑著自己曾操刀過本地區多個知名餐飲酒店項目,他先是規劃并修繕了幾處深宅大院,開出了江南春早·五谷養生料理、湖州宴、無二素食料理、財神閣茶樓、冰激凌店等,價位有高有低,嘗試著開啟了小西街的保護與商業氛圍并舉的實踐。


古街修復和運營,最怕一刀切:一樣的調性,一樣人工,一樣的租金,一樣的售價,沒有了梯度,沒有了多樣性,也就沒有了生命力。
網紅商鋪肯定是要有的,比如光和房間,2020年在小西街開業,木頭色,戶外空間,還可以擼貓。
花信是一家開了一年多的花店,幾平方米的一間店面,就在主街顯眼位置。門外絡石攀緣,野生和家養的花里外交映。年輕人的標配是:進去買一束花,再在門口拗幾個造型。外人都說,生意不錯是因為店主很敬業,線上線下一起經營,有時候門關著,燈卻亮著,多半是在里面忙碌。
高巷的米倉正在裝修中,在并不寬的巷子里開出一個窗口,木頭色,路過的人說“哇,好日式”,多少緩解了疫情過后人們無法出國旅行的焦慮。
后來,朝陽巷新開出一家輕食店co-op,一個大平層,完全不做任何隔斷,就放幾張桌椅,看上去非常庶民氣息,所有人都在觀望“這么個開出來會好嗎?”事實上,咖啡、輕餐、酒的確很吸引年輕人。它也在無意中傳遞著一種情緒——說去吃飯,其實是去看人的,那里總是聚集著這么多好看的人,我也要好看一點。
情懷店也要。這段時間逛過小西街的人都會被“文人花道”吸引過去,露天小院里種滿了各式各樣五彩斑斕的花花草草,掛了一塊牌子,24小時營業,掃碼自取。人們過來拍照,再帶一盆回去。
剛開出來的時候人們好奇“這么好看的花放露天不會被偷嗎?”老板說“偷就偷吧”。結果,直到現在,沒有少過一盆。

對于小西街來說,疫情是個轉折點。在這之前,人們覺得環境很重要,所以,空氣好的山里、海邊一直是出行的首選地。經歷了一場疫情,人們的訴求變了,變成了兩個極端,要么,完全不出去,宅家,家里最安全,要么就是在旅行中更關注內心,似乎是帶著某種目的出去,社交、拍照,發社交媒體,或是找一種沒法遠行的慰藉。
顧靜靜的“旭飲City Honey Drink”在小西街主街。她把健康品牌swisse和奶茶結合,致力于推出健康保健茶飲。樓上樓下45平方,租金5萬一年,租了3年,現在還在裝修。顧靜靜算了一筆賬,覺得盈利應該不難。
選擇小西街除了人流、租金、位置等多方面考慮之外,極濃的文創與休閑氛圍是很大的原因。顧靜靜的老公是美術老師,平日喜歡繪畫和手工藝,幾年前就說起過要去小西街開工作室。更重要的是,小西街擁有大量年輕人,他們喜歡新鮮事物,愿意為健康的東西買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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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西街西面入口處是一家名叫“微光”的香薰集合店,一樓賣香薰蠟燭和香薰精油,二樓是可以參與制作的DIY空間,選擇自己喜歡的氣味和樣式,制作一款屬于自己的香薰。
高巷里一間五不到10平米的小屋被稍事整飭變成了玥芳毛線店,一個毛線編織的手袋賣80塊,如果再精致些做成愛莎公主造型,則賣到了近300一個。人們也愿意為手工勞動者自己的愛好和花費的時間買單,比起流水線上的商品,這種毛線小物件更有新意。

這些好玩有趣的商鋪都是最近新開的,有一個共同點,都通過小西街創意生活市集導入。
市集是小西街上的一件盛事,月光市集、年味市集、年輕真好市集,甚至到后來常態化的周末市集……小西街本身不寬的巷子也正好營造了市集里的人頭攢動,人們相互問好。
“從市集到開店的轉化率挺高,轉換過來的店鋪關店率幾乎是0”,小西街文創公司負責人說,“我們只是收押金,預定了攤位不出席才收費。對于賣家來說,這是一次低成本的試驗,通過幾場市集,她就可以判斷是否適合在這里開實體店。反過來說,那些貿然入駐的店鋪有可能會遭遇水土不服。” 玥芳毛線店主在過去一年幾乎每次都參加市集。經過一年的嘗試,她邁出了開實體店的第一步,白天上班,晚上回去守店,一個月不到3000元的租金對她來說可以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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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間房,如其名,有五個房間,是小西街里目前已經開業的一間酒店。平日里大門緊鎖,本地人經過時總是好奇地往里探探,略帶懷疑地問“會有人住嗎?”
事實上,由老民居改建的這個精品酒店還挺傲嬌的,只包棟不單賣,就算一個人要住,也得付五間的錢,OTA上掛價1W+。而這也是酒店一開始的邏輯。五間房主創團隊就是要做一個包棟的江南主題酒店,所以設計了室內幾乎無邊界的客房。一方面出于老房子本身考慮——再好的老房子都逃不過隔音不太好等問題,而在經營上,包棟客人才能得到聚焦又細致的關照和服務。

五間房

不過,五間房沒有自己的餐廳。換句話說,五間房又擁有整個小西街所有的美食。
怎么理解?
江南春早餐廳可以吃到湖州特色的早餐,能吃到千張包子和餛飩,湖州宴則是高級中餐廳,無二素食料理是特色餐廳,BeerNonthing自釀啤酒餐廳是特色西餐廳,小西街什錦煲店是小吃,財神閣茶樓相當于Lobby lounge,都可以和星級酒店的餐飲對標。除此之外,奶茶店、咖啡館、冰淇淋散落在各條街巷中。

江南春早

江南春早
滿足精神層面的功能區也在。藝術人文區里的西岸當代美術館、朝陽里堂、小西街城市書房。原址為省級文保單位鈕家本仁堂的文創大院,以及“油車巷手作生活街”,里面有臺灣文創品牌“青木工坊”、油車巷陶藝、火鳥繪畫、首飾訂制、高級成衣訂制等。

朝陽里堂
曾在米蘭理工設計學院留學的顧忠杰把五間房和正在建設的其他幾個酒店項目當作一個拆了功能區圍墻的酒店,整個小西街都是它的配套。這套做法,源于意大利的“分散式酒店”的規劃與經營管理模式。
意大利和南法的遺棄村莊里存在著大量空置房屋,分散式酒店管理模式將這些房子重新打造,使它們擁有集中管理但又不同規則的客房,賓客成為社區的一部分,甚至在有些時候就是社區本身。

五間房
既然是社區,原住民又是一個關鍵要素。這也是很多古街、古鎮面臨的抉擇——到底要不要原住民?留多少原住民才合適?
顧忠杰給出了一個數字:“一個地方的原住民如果低于總人口的9%,那么文化是不可能有效保留與傳承下去”。
最后的方案是,在原有近800戶擬搬遷戶中,文創公司又選了八十幾戶住回了小西街,比例占到約11%。
問題又來了,那些回來住的人是怎么被篩選的?
顧忠杰大致總結了這樣的四種人。
第一種,因為家庭經濟等自身原因,搬遷有困難;
第二種,雖然早就離開此地,但在這輪大改造中回來修復自己老宅的;
第三種,能為社區復興造血的人群,是新鮮血液;
第四種,則對這個地方懷有感情,帶有一種鄉賢的味道,他們保留原生活方式,有能力為本地文化布道。
住在油車巷的鐘鳴鏘就屬于第四類。
1943年,鐘鳴鏘出生在這里,湖州有句老話“臨盆的水就是倒在這片土地上”就是這個意思。這個房子其實是鐘鳴鏘的母親家,湖州人所說的“邱家”。鐘家兄弟四人,還有外公家的幾房小孩,十五六個人生活在一起,在油車巷里留下了童年的歡聲笑語。
2014年,小西街面臨保護性修繕,鐘鳴鏘和老伴暫時搬離,住進了七十多方的居民房。三年半后,在面臨“走或留”的選擇時,他毫不猶豫決定“留”,也就是回到老宅。

鐘鳴鏘家

鐘鳴鏘鄰居家已經出租
那時候,老宅已被修復,主要的結構都沒變,柱子能加固的加固,沒能加固的都換了新。屋外的小院子也修好了,鵝卵石鋪在地面,旁邊種了雞爪槭,一到秋天紅似火。鐘鳴鏘擺了石桌石凳子,每天清晨第一件事就是開門灑掃庭除。
“這是我祖宗的房子,我有責任和義務留下來,保護它”,這是鐘鳴鏘的大方向。從個人生活上講,他覺得這種底層平房更接地氣,出門就是院子,人可以變得很“松翻”(全身舒爽)。
沒事的時候,尤其晚飯前,鐘鳴鏘就在小西街晃蕩,碰到左鄰右舍打個招呼,聊個幾分鐘家長里短。外地游客來到小西街,看到這么精致的庭院就過來張望一眼,鐘鳴鏘看到的話就會和他們說上幾句。有人對房子里面格局好奇,鐘鳴鏘就帶他們進去參觀。
也因此,住在小西街,更難得的是還能和當地人聊聊天,學幾句“百坦”“安耽”這樣的方言,或者在當地人開了幾十年的理發店剃個頭,去盲子先生(盲人)那里算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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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問小西街的商家花了多少租金,得到的都是不同的答案。
貴的大約八九塊錢一平方每天,項目業態合適的干脆免費,有些則是合作參與共同經營模式。旮旯咖啡就是。
旮旯咖啡館正如它的名字,就在一個很旮旯的地方,正門往往容易錯過,另一側門得穿過曲里拐彎的陶藝工坊。也因為此,反倒成了小朱來這里開咖啡館的理由——不收保底租金,還提供硬裝,最后營業額分成。這個五一節,平均每天可以賣出一百多杯咖啡,是個不錯的成績,無論對整個小西街的營收還是小朱自己。雖然節日一過又回到每天二三十杯的銷售量,但沒人會刻意盯緊收入,大家都知道街區運營了那么久,不是一下子靠幾家店、幾場活動就能火起來。

也因為此,對小朱來說,值得試錯,沒有壓力,還可以證明自己——之前朋友都嘲笑他,覺得他總是嘴巴上叫叫。
而這也符合項目的初衷,是否有利于年輕人,是否有利于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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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問顧忠杰,招商有什么標準,他直接說“沒有太明確的標準,但要賺錢,要可以存活下去。”
是大實話,也是謙虛,小西街有很多免費的地方,美術館、展覽館,還有自己的堅持。因為它是社區,所以應該開放給大家。
曾經有人想開會所,招商人員直接用一個極高的價格將人嚇跑了。也有人提出想開茶室,但只是自己和朋友喝喝的那種,也被立刻否決。這些業態不是不好,只是對于一個公共社區項目太過自我太封閉。
過去,小西街是當地人生活的地方,因此沒人看得到深宅大院里面,如果現在依然這樣,小西街就會成為一條過路街,失去了改造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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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房子重生難不難?
對于經營者來說,客觀局限肯定有。門窗漏風、房梁高,導致能耗大。老房子曲里拐彎也需要多配置人員。除去修繕保護這些政府工作,對后期經營者來說投資都要比一般的商鋪大。
而商鋪和原住民夾雜一起,多少也會產生矛盾,一次次的試水也使得后來的招商更加嚴謹,工商執照上都要明確有“三無”:無油煙、無異味、無噪音。
然而,比起這些現成的問題,顧忠杰想的是街區甚至是一個城市的未來。湖州外來人口少,年輕人迭代慢,這就需要街區不斷有新事物沖擊人眼球,或者是業態有強的適應能力。
(聯系我們/投稿郵箱:sjdl_2020@163.com;蔣瞰,作家,媒體人,著有《山居莫干》《晚上好,親愛的陌生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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