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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國強:變法的非自然性與破壞、建設的不對稱性

主題:國恥激生的思想丕變——甲午戰爭120年再思
時間:2014年8月18日
主辦:上海市社會科學界聯合會、上海市新聞出版局
【編者按】
“我這幾年反過來想,中體西用是不是那么沒道理?借法自強從船炮下手,引出一系列形而下的變化。變法自強引來的主要是思想,是理想,然后整個20世紀的前期就成為用思想改造社會的時代。” ——華東師范大學教授、上海社科院終身研究員楊國強在“望道講讀會”分享了甲午前后知識分子階層的思想丕變,以及那場激變所留下的思想遺產。
以下是澎湃新聞(www.kxwhcb.com)對楊國強教授演講內容的摘錄:
中國士大夫在甲午戰后心態大變
中國有一個自我形象,這是由兩千年歷史文化形成的。這個形象從1840年開始已經有點碎縫,但真正全部破碎是在甲午戰爭之后。(我們今天講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有一個方面是重建我們心目中的中國形象。)
舉例來說,梁啟超講“吾國四千年大夢之喚醒,實自甲午戰役割臺灣,償二百兆始。”陳三立說中國的士大夫老是在講“天不變,道亦不變”,道又安在?另一個士大夫說:“孔孟復生,舍富強外亦無治國之道,而舍西法無從富強”。他的話和陳三立的話合起來看,已是甲午一戰之后中國人認為自己的“道”沒有了,西法成為一種“道”。
還有譚嗣同,他是“戊戌變法六君子”之一,是一個為“變法”斷頭的人。然而,甲午之后他行走江湖,一方面在救世,另一方面他問上海的朋友,聽說英國和俄國在中國捐貢生和監生,捐了以后可以受外國的保護,不受官吏的欺負,不知道有沒有這回事,如果有的捐我肯定要捐。這是一個子虛烏有的消息,透露的卻是中國形象在人心目中破碎的程度。這些例子說明中國士大夫在甲午戰爭之后心態大變,對中國的自我評價大變。
與這種自我形象的破碎成對比的是中國人所面對的時勢大變。我們今天講中國近代史,無分專業、業余,老喜歡講的一個詞叫“變局”,三千年一大變局,五千年一大變局,但近代中國不僅僅是“變局”。“變局”怎么來的?從19世紀60年代開始,英法聯軍打進北京,咸豐皇帝逃到熱河,這時中國人開始反思。兩千年來,中國同游牧民族交往時間很長,由此形成了一種歷史經驗,當中西剛剛開始以暴力相交往的時候,中國人是帶著歷史經驗來看西方的,以為西方人也是歷史經驗當中的一部分。然而,西方人在兩次鴉片戰爭里,用船和炮打敗中國,中國人才知道西方人是歷史經驗之外的。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說兩千年一大變局,三千年一大變局,五千年一大變局。“變局”之說就是這么來的。但甲午戰爭的時候已不只是“變局”,而且是“危局”,然后再過幾年到義和團運動、八國聯軍侵華,已成“殘局”。所以,中國近代從“變局”開始,經歷“危局”,后來已是“殘局”。
當時,危局“危”在哪里?第一,中國經營了30年的海防、塞防,這時已經防無可防。東南門戶在臺灣,而臺灣卻被割掉了。甲午戰爭剛剛結束,日軍占領威海沒有退出去,北方門戶也沒有了。第二,當日中國的財政是非常困難的,兩億三千萬兩的賠款怎么來?借債,每年付本付息,最終只能取之于民間而致民怨沸騰。第三,允許西方國家在中國開廠,導致土貨不抵洋貨,小民之生計無從著落,又會致民怨沸騰。
這個過程很可能使得外患變成內患。而且,中西交通30年,這時西方對中國是沒有土地要求的,他們要的一個是通商,一個是傳教。甲午戰爭之后,就不一樣了,日本割了這么大一塊土地。從這個時候開始,占領土地或者以租借之名占領土地,就成為與西方交往當中的重大變化。
這些因素在甲午戰爭之前沒有這么厲害,甲午戰爭之后全部顯現出來,造成中國知識分子人心惶急,嚴復當時說“世變之亟”,張之洞講“外患日亟”。而后,同“危局”相聯系,開始有了一個詞叫“救世”,后來變成“救亡”,與之相對的另一個詞叫“圖存”。一個破碎的自我形象面對這么急迫的外患,很自然地成為梁啟超講的“變亦變,不變亦變”,“變法”成為共識。
從借法自強到變法自強
第一,“變法”由“借法”而來,19世紀60年代,西方人的大炮兩次打敗中國,中國人“師夷長技”,用西方人的方法來對付西方人。這個“法”是借來的,宗旨是為了守住中國的本有和固有:本有是中國歷史當中產生的東西,固有是中國不能沒有的根本東西。實際上,借法自強已經使得中國發生變化,但在中國人的心里還有體用、本末、道器的界限,要的是西方的長技,來輔助中國的政教。因此,借法自強內含著強烈的制夷意識。然而,由甲午戰爭所催生的“變法”自強,與“借法”一樣的都是為了中國的自強,但不一樣的是,“借法”是為了守護自己,取新為舊,而“變法”是除舊布新,歸根結底是改變中國的本身,改變中國的自我,改變中國的本有和固有。
由此帶來另一個變化,30年洋務運動借法自強的矛頭是朝外的,而變法自強的鋒芒轉向內了。所以,制夷意識轉為除舊意識,由此中國開始內部爭斗。甲午戰爭失敗之后,同時產生了維新變法、共和革命,康有為和孫中山同時產生,但他們登上歷史舞臺是有先后的,先變法,后革命。所以,就淵源相同來講,共和革命、維新變法之間不會沒有統一性和共性。從19世紀末開始,“變法”就成為中國社會的主要潮流,隨著鋒芒向內而來的是19世紀末期至整個20世紀前期,中國社會劇烈振蕩,比任何一次振蕩都厲害。這種振蕩起于思想、政治,而遠離經濟,而且振蕩的過程越變越烈。
第二,變法生于“危局”,所以變法不是中國社會內部矛盾自然產生的,而是在外來刺激下逼出來的。在這個意義上,甲午戰爭時期的變法本質上是由外入內的,不是社會內部自己要求的,是不自然的,從而是不正常的。這種不自然和不正常所造成的直接結果是,從這時開始的變法不能不是以西方的“法”來變中國的“法”。因此,隨著變法而來的是西方的“法”前所未有的擴張——普遍性、抽象性、徹底性、絕對性。實際上,變法的努力在于把一個整體的西方搬到中國。
這種以西方整體性對中國整體性的做法預設的是中國、西方在本質上沒有差別,而且可以互相整體置換。因此,這種推理把中西之間的歷史文化、中法和西法所產生的各自的歷史原因、中國社會同西方社會不能重疊的特殊性全部抽掉了,“變法”成了沒有真實性和細節性的東西。它實際所制造出的一個走勢就是中國人視西法如神圣,以西人為帝天。所以,我這幾年反過來想,中體西用是不是那么沒道理?借法自強從船炮下手,引出一系列的形而下的變化。變法自強引來的主要是思想,是理想,然后整個20世紀的前期就成為用思想改造社會的時代。借法自強的洋務運動讓中國人對西法充滿一腔委屈,但變法自強所促成的是對西法無限的羨慕。
由于變法起于戰敗,是被逼出來的,這就決定了“變法”比“借法”更加急迫。當時,康有為給皇帝上的奏折中有過兩段文字,同梁啟超講的“變亦變,不變亦變”,同時產生的是大變、速變、全變。他說西方變法300年,日本學西方30年,中國學日本3年初成,10年大成。
孫中山說“舉政治革命和社會革命畢其功于一役”,政治革命解決國體問題,社會革命解決貧富問題。這兩個東西“畢其功于一役”,“畢”得了嗎?這種臆想中的變法是一下子改變的,是很快改變的,由此派生的問題是把復雜的問題簡化成一個根本問題。實際上,人類社會是極其復雜的,其間根本所在常在移動之中,有時候在政治,有時候在經濟,有時候在倫理,有時候在文化。但如果非要找出一個根本問題一下子解決,有時候講練兵是根本,有時候講教育是根本,后來又講立憲是根本,找來找去不斷找根本,最后對應的是變法進入社會之后連連受挫。
民族思維方式的變化:只講再創,不講傳承
真正的急迫性是在甲午戰敗之后,深入我們民族的思維方式。這種急迫的心理和中國歷史文化其實不太一樣。中國歷史文化講“中庸”,而外患的逼迫改變了我們的思維方式,實際是超越黨派的。
梁啟超當年是輿論界極其有影響的人,他把自己比作是言論界的陳勝、吳廣,又說在報刊上講話不怕講得過頭,講得越極端越好。為什么呢?你從這方面極端,他從那方面極端,最后調和下來就正好。但問題是,這常常是沒法調和的。后來魯迅講,你要開個窗,非要掀屋頂,那就是矯枉過正,非常極端。而且還有一點,甲午戰爭之后,輿論界有那么多的報紙都在上海租界辦,這是中國法律管不了的地方,所以大家可以信口開河,什么樣的極端都可以講。這就使得中國公共言論一開始就沒有責任意識,到現在還是。這個就是當初留下的歷史印記。
與洋務運動30年形而下的物質相比,“變法”是以思想改造社會,實際上它的沖擊力和破壞力比物質更厲害。科舉制度不是在輿論之下一下就廢除掉了嗎?兩千多年的皇帝制度也不是被輿論廢除掉了嗎?而且我們今天講五四新文化運動,老實講,其大部分內容在甲午戰爭之后的變法中已經出現了,如民權、白話文、科學、反孔。所以,今天研究五四新文化運動,如果要再深入一點,就是研究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前史和后史,而現在的研究是把五四運動切開一段,沒有前史,也沒有后史。自19世紀末以來,講除舊布新,“除舊”可以用徹底去除的方法來實現,但“布新”不行,“布新”需要普遍性和具體性的合一,需要追訴歷史因果,需要依傍歷史文化。所以,當這些都被抽掉之后,單靠西法的普遍性、抽象性、徹底性、絕對性,是沒辦法布新的,無從生根。
舉個例子,我們中國人很早就欣賞西方代議制度,中西鴉片戰爭前后,魏源的《海國圖志》已經提到代議制度,非常贊賞。甲午戰爭之前沒有人反對,因為中國人的問題碰到西方人的政治現象。中國自秦漢以后是郡縣制,秦漢之前是分封制,郡縣制是朝廷派官輪流去的,做五六年就換人。到明代末期和清代初期,很多人都在說郡縣制不好。為什么?君民相隔,而且一個官做五六年就走了,把這個地方當旅館一樣,不會做長遠考慮,也不會深入民間,上下擁塞阻隔成為大問題。所以,后世很想念“三代”,夏、商、周三代君民不隔。于是,一看到西方的代議制度,就以為“三代”就是這個樣子。因此,中國人帶著自己的問題、自己的歷史文化認識西方的代議制度,覺得很有親切感。之后,康有為講變法,講君民共主,也要建立議院,幫助政府富強,這是一種錯讀,但又真實地發生于近代中國的思想史中。
西方代議制度是為了限制政府,與中國人用“君民共主”助成政府的富強顯然不同。中國人真正開始理解西方代議制度的作用在于限制政府權力這一點,是清末新政時期憲政編查館翻譯過來的東西使中國人知道,議會是為了限制政府。民國初年的國會熱衷于對付政府,以至于政府常常一件事都辦不成。之所以如此,是不知道民主政治、議會制度除了斗爭、抗爭之外,還要合作,要妥協,要忍讓。中國人到今天為止仍不懂這一點,從五四開始就是“爭”。民主這個東西說到底很簡單,它的難處在于怎么實行,而最難的就是學會忍讓,互相尊重,互相理解。所以,我們中國人很早就喜歡代議制度,但建立不起來,原因就在于我們缺乏歷史具體性。由于這樣,在19世紀末開始的中國社會近代化數十年、上百年的變遷中,我們最大的矛盾是“破”和“立”的矛盾,破壞和建設不對稱,由此留下的思想慣性直到現在還影響著我們。
比如說,現在常常喜歡講推倒、重建、再創,不太喜歡講繼承、延續,什么東西都可以重寫,重寫文學史,重寫什么史。這就使得我們對前人、對古人、對我們的歷史、對我們的文化缺乏尊重和敬意。什么都可以推倒重來,這也使得“保守”成了一個沒有正面意義的東西(“保守”當然有正面意義)。所以,變法的這一面對擁有三千年歷史文化的中國來說,實際上改變了中國人的思維傾向和思維方式。
變法的另一個結果是中國學日本。此前30年,西方是一個非常朦朧的整體,雖然后來一個個國家被分隔開,但要說從其中取一個國家做榜樣,卻是從日本開始的。五四運動以后,又學美國,學俄國。因為日本打敗了中國,日本反過來成為中國人的老師。戊戌變法學日本,但沒弄明白就垮掉了。清末新政,特別是后來的“預備立憲”,絕對是以日本為榜樣,連地名都用日本的名字。可以說,清末新政的最后十多年,幾乎是中國的日本化。
學日本的第二個影響,西方思想通過日本傳入中國。日本翻譯西方的原著比我們早,而當時的日文比現在好讀得多,所以中國人大量接受日本譯本。然而,譯本是經日本人選擇的,是快速翻譯的,這就帶來一個問題:我們通過日本接觸西方思想,日本翻譯文章大量進入中國的同時,伴隨而來的是西學的膚淺化和粗陋化。與之俱來的是,大量的日本詞匯進入中國,而后是我們用現代詞匯解釋古代文義,常常辭不達意。
最后一個影響,民國初年軍界和政界當權的人物大批都出自日本。中國這個民族本不尚武,把商人和軍人限制在政治結構之外,不讓他們來干涉,所以中國建立文官政府。但從這時起,中國開始尚武。還有無政府主義、社會主義,都是由日本傳過來的。奇怪的是,向中國提供了那么多“主義”的日本,自己本身卻很少受這些“主義”的影響,全部供應給了中國。但與留學美國的人多親美相比,留學日本的人相當大一批都反日。
(本文經演講人審訂并授權刊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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