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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適在1915:不愛學術愛美人

江勇振先生大著《舍我其誰:胡適》第一部《璞玉成璧》(1891-1917)(新星出版社2011年,268頁)引了胡適1927年1月14日給韋蓮司的一封信,信中寫道,“我在康奈爾太有名了。而我的名氣讓我荒廢了課業。對我耽于外鶩的行為,狄理教授從來就不假辭色。其他教授,特別是克雷登教授,也很不高興。我記得有一次我真是讓克雷登教授生氣了。當時,有一個研究佛教的日本教授要來康奈爾演講。克雷登教授要我去火車站接他。我沒有接受這個差使,因為我當天必須去波士頓演講[胡適1915年1月18日坐火車到波士頓去,次日為布朗寧知音會演講《儒家與布朗寧》]。我看得出來克雷登教授很不高興。我很難過,因為他是我最希望要討他歡心的一個人。”
江先生在這部大著中通常對很多細節會進行非常詳盡的語境化(contextualization)討論,以揭示胡適當時所思、所想、所行的歷史和文化背景,但他在這一節關注的主要內容是胡適緣何從康奈爾轉學到哥倫比亞大學,所以在引用這封信時沒有深究這個“研究佛教的日本教授”是哪一位。其實他正是當時在哈佛做訪問教授的日本近代宗教學先驅姉崎正治(Anesaki Masaharu,1873-1949)。
我參考其它資料,仔細比對了一下1915年1-2月胡適和姉崎的行程,注意到胡適兩次錯過和這位日本宗教學前輩見面的機會,一次在波士頓,一次在綺色佳,兩次姉崎做演講,胡適都和韋蓮司在一起,實可謂“愛美人不愛學術”!胡適當時對禪學研究尚未發生興趣,故而不曾措意姉崎的佛教講座。可能江先生對姉崎不夠敏感,所以在書中也未加提示。
因我一直對20世紀早期中日學者在美國學界的活動興趣頗濃,所以很想了解胡適錯過的學者是誰。拙著《在西方發現陳寅恪》對姉崎正治與哈佛的關系略有一些提示,即姉崎正治1913-1915年應伍茲(James Haughton Woods,1864-1935)邀請在哈佛哲學系任客座教授,1913-1914曾舉行一系列講座,講授大乘佛學,特別是《法華經》以及龍樹的中觀哲學,在哈佛吸引了很多學生,其中包括后來成為著名文學家的艾略特。1914年新學年他除了上課之外,也通過一般演講形式,討論了日本宗教文化及其與中、印之關聯。1914年冬季,他還在波士頓美術館做了系列演講,用了五十多張幻燈片(The International Studio, January, 1916, pp. 9-10)。陳寅恪1919年在哈佛讀書時,姉崎正治的學生佐藤勝剛好也在哈佛進修,不過上半年讀完就回日本了。姉崎1915年返回日本之后,哈佛又聘了服部宇之吉接替姉崎擔任哈佛訪問教授兩年(1915-1917),接著講授有關日本宗教和文化的課程。
其實,如果我們參考其他相關資料并比對胡適和姉崎的行程,將會發現胡適1927年這封信對1915年發生的往事回顧是不準確的。胡適說他不能幫克雷登教授去接日本教授并非因為他當天要去波士頓,而是要去紐約,這個“當天”應該是1915年2月13日。江先生在引文中用夾注提示了胡適離開康奈爾去波士頓演講的時間是1915年1月18日,但當時姉崎本人仍在波士頓,并未到綺色佳來。江先生是誤信了胡適的事后追憶。
一月份胡適和姉崎正治在波士頓錯過
我們先看看胡適1915年1月份的波士頓之旅。根據胡適1月27日追記的日記(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編》第2冊,12-20頁;陳毓賢、周質平英文著作《一個實驗主義者的自由精神:胡適與韋蓮司半個世紀的情緣》19頁引了一封胡適1月3日致韋蓮司的一封信,告知她自己大約1月18日出發去波士頓參加19日的布朗寧會),他1月18日夜乘火車離開綺色佳,夕發朝至,19日凌晨到達波士頓,這是胡適第二次來波士頓。19日中午他在哈佛飯廳和一些朋友如宋子文、竺可楨等人聚餐,下午三時到凡登旅館布朗寧知音會會場參加會議,演講四十五分鐘,晚餐在紅龍樓赴吳康所設之宴。20日上午與鄭萊游覽哈佛福格美術館,中午在哈佛世界會午餐,下午又和鄭萊游覽波士頓美術館,遇到負責中國藏品的日本人富田幸次郎(1890-1976)。晚上赴竺可楨組織的紅龍樓晚宴。21日上午又到波士頓美術館和富田見面,品鑒該館所藏中國名品。下午三點離波士頓,晚上九點到紐約,以電話約韋蓮司等人見面。22日上午和韋蓮司游覽大都會博物館。下午到新澤西訪友節克生。23日晨返回紐約和哥大諸友見面。24日乘車離開紐約,在途中讀到《紐約時報》上所登的日本學者家永豐吉(Iyenaga Toyokichi,1862-1936;按,胡適日記中將此人名字寫作T. Iyenaga。歐陽哲生《自由主義之累------胡適思想之現代闡釋》31頁將此人誤為伊江長)所作《日本在世界大戰中的地位》一文。晚上六點回到綺色佳。

姉崎并非1月18日到康奈爾演講,他當時尚在哈佛。胡適1月下旬在波士頓短暫滯留期間,姉崎正在查爾斯河對面的哈佛。據名古屋市立大學成田興史教授整理的姉崎正治年表,1915年春季學期,自1月22日至4月22日,姉崎在美國各地共做了21場講座。其中1月22日姉崎在哈佛哲學俱樂部演講“天臺佛教的實相概念”。而胡適已于21日離開波士頓,晚上到了紐約,22日正和韋蓮司一起逛大都會博物館,剛好錯過姉崎這次演講。
考慮到姉崎1914年冬季曾在波士頓美術館做過系列演講,而當時負責波士頓美術館東洋部的學者又是日本學者富田幸次郎(1911年他由該部前任負責人岡倉天心介紹到任)。1月份胡適訪問波士頓美術館與富田討論藏品時,富田很可能向胡適提及了姉崎冬季學期在這里的系列講座。很可惜胡適的日記并未提及姉崎,所以詳情不得而知。
1月下旬,姉崎接受芝加哥大學邀請,在該校做第十八屆哈斯克系列講座(the Haskell Lecture),主題為“佛教及其對日本思想與生活之影響”,一共四次,分別以“佛教之基本宗旨”、“佛教之發展”、“佛教對日本人之影響”、“佛教在現代日本與基督教之關系”為題,演講日期為1月29日,2月2、3、5日。當時芝大校方出版物(D. A. Robertson ed., The University Record, New Series, 1915, p. 106)將姉崎本人稱為一位自由主義佛教徒(a liberal Buddhist)。值得一提的是, 1933年胡適也被邀請到芝加哥大學做哈斯克系列講座。而1915年姉崎做這個講座時,年僅24歲的胡適還在綺色佳讀書。
姉崎在芝加哥逗留期間,除了給哈斯克講座做了四場演講,還做了其他幾次講座,日程安排極滿,比如1月30日他在哈佛校友俱樂部做了一場講座,介紹自己在哈佛的角色。同一天在洛克福特大學做了題為“圖說日本藝術”的演講。2月1日在芝大雷恩堂又講了一遍這個主題。2月2日在芝大的庭院俱樂部介紹了日本的大學生活。2月6日給芝大日本留學生講科學精神與社會問題研究。2月9日姉崎在威斯康辛大學講圖說日本藝術,接著10日又在威大講民主興起時代的日本藝術。2月11日到密歇根大學講圖說日本藝術,同一天還在密大世界學生會講人性與國際和平。2月12日又在密大講佛教的先知,這個演講的內容應該和在哈佛所做的講座差不多。
姉崎所說的佛教先知,即日蓮上人。他在哈佛所做的關于日蓮的講座后來在1916年由哈佛大學刊行,題為《日蓮:佛教先知》(Nichiren: The Buddhist Prophet),其出版由當時哈佛神學教授穆爾(George F. Moore)一手安排,并幫姉崎對書稿做了潤色和校對。拙著《在西方發現陳寅恪》也提示了穆爾與當時留學哈佛的俞大維之間的師生緣,俞大維上過穆爾的宗教史課程,給穆爾的《宗教史》一書提了一些修訂意見,被穆爾采納。

二月份胡適和姉崎正治在綺色佳錯過
1915年2月12日,姉崎尚在密歇根。他到康奈爾演講的時間其實是2月13日。《康奈爾太陽日報》(The Cornell Daily Sun)先是在2月11日第四版預報了他周六的演講信息,并對他做了簡單介紹,說姉崎來自京都,畢業于東京大學,1904年起任教于東大,主講宗教學。他雖然比較年輕(當時姉崎42歲),但已是知名作者和演講家,曾在歐美地區廣泛游歷,通曉英語,已用英語發表有關佛教和其他主題的諸多論文。
2月13日《康奈爾太陽日報》又在第五版“大學日程表”欄目提示了該日(周六)下午4:45姉崎正治的演講信息,講座在康奈爾大學洛克菲勒堂舉行,題目為“日本人家庭生活中的藝術感”,這是文理學院系列講座之一。考慮到他2月12日還在密歇根,而在綺色佳是傍晚演講,很可能他是次日才抵達綺色佳。而正是2月13日這一天,克雷登教授托胡適去接姉崎。
胡適在1927年給韋蓮司的信中把十二年前的往事記成波士頓之旅了。他正好2月13日離開綺色佳出門去紐約,這一行蹤可以在胡適的日記里找到記錄。據其留下的日記,他2月11日收到英國皇家亞洲學會寄來的論文抽印本,這是他給翟林奈(Lionel Giles, 1875-1958)英譯《敦煌錄》所作的校勘記。2月12日記讀書和看新聞所做的筆記。13日的行蹤不見于日記,大概因為早上出發,一直忙著走親訪友,沒功夫寫。2月14日則是紐約旅行記,記錄了他13-14日在紐約開會和訪友的情況。他這次受本校巴恩斯先生推薦去紐約參加美東地區一些高校討論成立限制軍備聯盟的會議。13日晨抵達紐約,上午十一時見到哥倫比亞大學的研究生普耳。下午一點去見韋蓮司,一同進餐,談了兩個半小時,又一起去赫德遜河邊散步,走了一個多小時,回到韋家,坐到六點半才走。所以2月13日傍晚姉崎在康奈爾演講時,他正在韋蓮司的香閨與美人聚談。
據胡適日記,2月13日(周六)晚上他到大學俱樂部參加限制軍備會晚餐并開會,與會代表來自康奈爾、哈佛、耶魯、哥倫比亞、賓夕法尼亞、普林斯頓、紐約大學等七所大學,會議討論到深夜12點才散。最后商定成立一個組織,即放棄軍國主義大學聯盟,該名由胡適擬定。并選出哥大代表卡斯藤為會長。14日周日,胡適到哥大訪友,又見到卡斯藤,對其稱贊有加。傍晚到中西樓赴張亦農、嚴敬齋所設晚宴,之后離開紐約。他這次在紐約逗留的時間極短,但正好與姉崎正治在康奈爾的講座在時間上錯開,是以沒有機會留在康奈爾聽姉崎演講。
胡適1915年在一個月之內兩次到美東地區參加和學術關系不大的社會活動,每次必到紐約見韋蓮司,吃飯聚談,真是忙得很。退回99年前,我要說,“適之啊適之,你這是不務正業啊!”他雖然兩次錯過和姉崎見面討論的機會,但也有當時的大背景,他那時頗熱衷社會活動,愛美人不愛學術,對佛教研究沒有太大興趣,與鈴木大拙討論敦煌出土早期禪學文獻更是十幾年以后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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