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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悅?cè)粚冢侯D悟性時刻
想要贊美一位短篇小說作家——只要他寫的是現(xiàn)實主義的小說,既穩(wěn)妥又至高的贊譽莫過于夸他寫得像契訶夫了。這個評價全球通用,并且永遠(yuǎn)都不過時。簡潔樸素如契訶夫,平淡克制如契訶夫,同情悲憫如契訶夫,譏諷嘲弄如契訶夫……總之,各種各樣的好,都能在契訶夫那里找到。所以兩個南轅北轍,毫無相像之處的作家,可能都被說做很像契訶夫。比如卡佛和門羅,他們之間的距離可是夠遙遠(yuǎn)的。
現(xiàn)在要說的是門羅。“我們這個時代的契訶夫”,這句最早出自辛西婭·奧茲克的推薦語,后來被印在門羅多本書的封面上,成了一個與其名字如影隨形的稱謂。同時,它也變成了一句對門羅最正確也最偷懶的評價。門羅那種種微妙的、不能言盡的好處,就這樣被這句話概括了,如此輕易。在門羅獲得諾獎之后,這句評價更是不停地出現(xiàn)在關(guān)于她的各種報道和文章中,令我產(chǎn)生了一種厭惡情緒。更重要的是,門羅究竟什么地方像契訶夫呢?關(guān)于這個問題的答案實在無法令人信服。總結(jié)下來,無非是說兩人都關(guān)心小鎮(zhèn)上普通人的命運,都以平淡而客觀的方式敘事,小說中都沒有太戲劇性的情節(jié)。要是符合這幾點就能被稱作是“我們時代的契訶夫”的話,我們時代該會有多少個契訶夫呢?所以,我一度認(rèn)為這句評價沒什么價值,門羅和契訶夫也缺乏足夠的理由被放在一起。
后來,我在開設(shè)的“短篇小說鑒賞”課上給學(xué)生講短篇小說,一堂課講了門羅的《激情》(收錄于《逃離》),不久后的一堂課講契訶夫,選的是那篇非常有名的《帶小狗的女人》。選擇這兩篇小說,純粹因為個人喜歡,并沒有考慮更多。

2009年,俄羅斯莫斯科,根據(jù)《帶小狗的女人》改編的話劇。 IC 圖
《帶小狗的女人》里有一個情節(jié),男主人公古羅夫和情人安娜分別,回到莫斯科后,某個夜晚他和朋友從俱樂部出來,當(dāng)他滿懷感傷的情緒,想要和朋友講講安娜的時候,朋友卻如夢初醒般地大叫一聲,感慨剛才的鱘魚確實有點臭。古羅夫很惱火,那一聲大叫將他喚醒了。他意識到自己正在過的是一種多么無趣和絕望的生活。不久之后,他便啟程去看望安娜了。這是那篇敘述平緩的小說里唯一的轉(zhuǎn)折,也是最具有戲劇性的一處地方。一切都在古羅夫的內(nèi)心發(fā)生和完成。
在課堂上講到這里的時候,我走神了,不知道為什么忽然想起了門羅的那篇《激情》。《激情》講的是格雷絲跟隨未婚夫酗酒的哥哥尼爾出逃一個下午的故事。在這篇小說里,最大的轉(zhuǎn)折是兩人的出逃接近尾聲的時候,尼爾睡著了,格雷絲一個人在河邊蕩秋千,她意識到他們之間所發(fā)生的“激情”不是她想象的那些親密的接觸,而是她對他的那種深刻的了解——她抵達(dá)他靈魂的深處,看到他死水般寂滅的內(nèi)心世界。與這一刻的領(lǐng)悟所產(chǎn)生的內(nèi)心震撼相比,第二天尼爾車禍身亡的消息對格雷絲來說,甚至已經(jīng)不算什么。
雖然都與激情有關(guān),但這兩篇小說看起來并沒有多少相同之處。可是仔細(xì)想來,古羅夫的頓悟與格雷斯的頓悟卻有著一種隱秘的相似。這兩個頓悟時刻,是這兩個小說里發(fā)生的最大的事。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兩個小說是為了這兩個頓悟時刻而存在的。事實上關(guān)于這一點,評論家加蘭·霍科伯(Garan Holcombe)早就說過:“和契訶夫的作品一樣,門羅的作品中重要的是頓悟性的時刻,那突如其來的領(lǐng)悟,那精確、微妙和深具揭示性的細(xì)節(jié)。”沒錯,在門羅最好的那些小說里,我們總能發(fā)現(xiàn)一個個重要瞬間的存在。在晦暗的、困厄的人生中,那些重要的瞬間忽然降臨,電光石火般擦亮的意念,帶領(lǐng)門羅筆下的那些女孩和女人們,走出了囚困之地,幫助她們完成了一種艱難的成長。誰也不知道這成長是否對人生有效,又是否真的能夠通向幸福,但是,一種改變畢竟發(fā)生了。這種“頓悟性時刻”具有一種古典的美感,它是一種秩序、一種信仰的存在。從這個角度來講,篤信這種頓悟性時刻存在的門羅,絕不會是一個徹底的悲觀主義者。她把那些頓悟性時刻如同種子一樣撒下去,并指給我們看,你瞧,我們還有時間。任何事都有改變的可能。
不可否認(rèn),門羅承襲了契訶夫的“頓悟性時刻”,也承襲了契訶夫似的敘述方式。悠長,散漫,一種不怎么時髦的寫法。然而,這是因為有“頓悟性時刻”存在,就必須有更多平凡時刻的存在。在小說里,我們必須陪主人公度過一段相對比較長的平靜的、和緩的、瑣碎的時間,才能等到“頓悟性時刻”的突然降臨。所以在門羅的小說里,時空轉(zhuǎn)換非常頻繁,常常是回憶套著回憶,好像總要翻過好幾座山嶺,才能抵達(dá)故事的現(xiàn)場。
這樣的寫法一定不是許多美國創(chuàng)意寫作班所推崇的。他們的教材里寫著,短篇小說要盡可能少地變換場景,那樣會使讀者分神。回憶包裹回憶更是會讓人失去耐心。情節(jié)一定要緊湊,第一段就要設(shè)法抓住讀者,并且每段都要發(fā)生一些什么。在最近一些年里,這些寫作準(zhǔn)則的確影響了很多創(chuàng)作者,你會發(fā)現(xiàn),他們的小說里都有一種正確的無趣。戲劇沖突是外在的,刻意的,人物在整個過程里沒有任何改變和成長。可是它們好像就是屬于這個時代的小說。一切都太快了,來不及停下來思考。誰還會靜靜地坐在那里,等著什么頓悟性時刻的降臨呢?正如在很多作家作品的腰封上,我們都能看到將他或她比作契訶夫的字樣,然而契訶夫的作品卻在國內(nèi)幾乎成了絕版書。我們的時代還需要契訶夫嗎?
回過頭來再看“我們時代的契訶夫”的稱謂,與其去計較門羅和契訶夫到底有多像,不如把它看成是一種美好的愿望,一種呼喚契訶夫回到我們中間的愿望。是的,我們的時代還需要契訶夫。迷人而古典的頓悟性時刻或許就在下一秒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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