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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戰百年︱光榮之路:把戰爭的殘酷與荒謬擺在你面前

一生酷愛國際象棋的斯坦利?庫布里克是電影史上最有興趣也最擅長拍攝戰爭片的導演之一。庫布里克導演生涯總共執導了十三部劇情長片,其中《恐懼與欲望》、《光榮之路》、《斯巴達克斯》、《奇愛博士》、《全金屬外殼》這五部影片分別觸及了不知名戰爭、第一次世界大戰、反抗古羅馬暴政的第三次奴隸戰爭、核戰、越戰。此外,古裝片《巴里林登》也有著濃厚的18世紀歐洲七年戰爭的背景。而庫布里克籌備了幾乎一輩子都沒有拍出來的戰爭天才拿破侖的傳記片,更是全球庫布里克粉絲心中永遠的遺憾。
對于為何如此鐘愛戰爭片,庫布里克有著自己的解釋,“電影中人類面臨的境況、個人遇到情感都可以在現實中找到對應,而戰爭是讓人被迫快速產生某種態度和情感的溫床,這些態度又被人們具體化從而公開談論。”如果我們再審視一下庫布里克所拍攝的五部戰爭片,會發現這些電影與他另外一些非戰爭電影有一個共同的主題:對于人性中非理性、邪惡的一面,酷愛讀康德的庫布里克有著強烈的好奇心與狂熱的表現欲望。而直面生死考量的戰爭,正是將人性中的惡之花一面放大到了極致。
《光榮之路》是庫布里克的第三部劇情長片,也是他第一部引發各界關注的重要作品。影片的故事聽來既荒誕又真實:一戰期間,法軍701兵團上尉達克斯接到上級軍官米爾洛的指令,必須立即攻克德軍的安特山陣地,達克斯明知不可為而為,結果傷亡慘重,米爾洛為了推卸責任,讓達克斯找三名士兵當替罪羊,在一通潦草的審判之后,三人被斃命。
庫布里克之所以會拍攝這部電影,源于對漢弗萊?柯布(Humphrey Cobb)所著的同名小說的熱愛。早在讀中學的時候,庫布里克就深深地被這本小說所打動。等到真正想拍一部戰爭片的時候,他立即想到了這本小說,為此他又讀了一遍,再次被折服,于是下定決定將小說搬上大銀幕。不過由于涉及的題材不是“二戰”,而是美國電影界很少觸及的“一戰”,所以他為影片籌資的時候遇到了很大的困難,幾番波折延宕后等到大明星柯克?道格拉斯的介入,米高梅公司才同意出資,影片的拍攝工作才正式得以啟航。
在影片的籌備階段,庫布里克顯露出了貫穿他一生的完美主義工作風格。他以地毯式閱讀的方式,盡可能巨細靡遺的挖掘有關一戰的所有圖文資料。法國士兵當時每天閱讀什么報紙?抽什么牌子的香煙?用什么刮胡子?類似這樣的極端細節化的問題,他都要一一找到答案。
《光榮之路》最終在德國慕尼黑南郊的巴伐利亞電影城開拍,這個電影城過去一直是德國電影的重要拍攝基地,后來因為二戰而停用。而在離電影城四十分鐘車程的地方,庫布里克發現了一塊農場,在一戰專家瓦爾登費爾斯(Waldenfels)以及美工師德維格?雷伯爾(Ludwig Reiber)的共同努力下,這塊農場成功地被打造成1915-1916年一戰中的西線戰場。此外,特效奇才埃爾文?朗格(Erwin Lange)也為這部電影的戰爭場景設計作出了巨大貢獻。庫布里克對爆炸效果的要求非常變態,他盡可能的要求真實,他希望一顆炮彈爆炸后,石頭、泥土、彈丸能夠一起直沖云霄后再墜入地面。為了滿足這個要求,朗格動足了腦筋,有一個爆炸的鏡頭庫布里克甚至要求重拍了30遍,而在爆炸戲開拍的第一周,整個劇組就用掉了1噸炸藥。
在影片中扮演士兵的群眾演員是德國警察,由于這些德國警察都受過專業的軍事化訓練,所以扮演士兵毫無問題。只是這些警察的狀態過好,與電影中法軍的實際狀況有出入,庫布里克為此花了點時間才把他們的狀態調整過來。
不論是風格還是情節,庫布里克都采取了一種包含悲壯、深沉的諷刺力量來構建整部影片。片名“光榮之路”(Paths of Glory)包含了濃烈的諷刺意味,它衍化自18世紀英國詩人托馬斯?格雷(Thomas Gray)的詩作《墓園哀歌》(Elegy Written in a Country Churchyard)中的一句話——“光榮之路的盡頭便是墓地”(The paths of glory lead but to the grave)。“光榮之路”在本片中明顯是戰爭的隱喻,而墓地作為戰爭的歸宿極大地蘊含了死亡的悲情以及對戰爭的否定評價。而本片對戰爭的否定與批判是非常明確強烈,不留有余地的。通常可以被接受的愛國主義之類的借口,也被直接拿來抨擊──在片中達克斯就直接引用英國作家塞繆爾?約翰遜(Samuel Johnson)的名句“愛國主義是無賴的最后一個庇護所”來反擊米爾洛。影片各段情節中,最具震撼性也最令人匪夷所思的一段是,在701兵團無力跳出戰壕繼續進攻安特山陣地的情境下,米爾洛居然下令705兵團向自己部隊701兵團開火,以強迫他們進攻。這是戰爭中極端非理性行動的最深刻寫照。而在這之前,影片還有一段類似的鋪墊性情節,中衛羅杰特執行偵察命令時,手忙腳亂之下將自己的士兵里杰一炮炸死。
諷刺還可以從比照中看出。上級軍官駐地是一個城堡,城堡中歌舞升平,軍官享用著美酒佳肴。庫布里克將城堡空間打造得明亮透徹,看不到一絲陰霾。相比之下,戰壕中士兵生活的空間卻是烏黑不明,庫布里克用了黑色電影中經常出現的明暗反差強烈的燈光來打造戰壕的氣氛。而說到戰壕,不得不說,這是庫布里克在本片中最用心的地方。眾所周知,第一次世界大戰是最典型的塹壕戰,要表現一戰的特色就必須表現塹壕戰。庫布里克的具體策略,是用長鏡頭結合移動鏡頭的方式讓觀眾身臨其境地感受塹壕戰的酷烈。
片中米爾洛將軍視察塹壕的那場戲,庫布里克用了一個長達一分四十秒的跟拍長鏡頭來表現。在這個鏡頭中,米爾洛先是道貌岸然地問了兩個士兵幾個問題,問到第三個的時候遭遇了尷尬,一名已經精神失常的士兵答非所問。這期間還始終伴隨著猛烈的炮火,米爾洛為了表現自己的勇猛,虛偽地顯出一副無所畏懼的樣子。發動進攻那場戲,達克斯在戰壕中巡視,庫布里克用了手提攝影機拍攝他的主觀視點,讓觀眾再度感受戰壕的肅殺氣氛。
庫布里克還花了不少功夫來精心打造戰壕的空間。如前文所說,城堡中的空間是透明亮堂的,戰壕空間是黑暗無光的。但庫布里克不止于此,他精心地把戰壕打造成一個充滿表現力的類似舞臺的空間,巧妙的是,他盡量將這種人為的打造過程自然化,讓觀眾盡量認同這是一個真實存在的空間。戰壕中的光源只是角色頭頂的一盞燈,角色一直被頂光照耀,輪廓勾勒得很鮮明,臉部表情被凸顯。這其實是庫布里克電影的重要特色,他不會使用觀眾感覺不到光源的光(燭光照明的《巴里林登》把這種特質發揮到了極致)。開場時候米爾洛在戰壕中與達克斯的對峙最具代表性,兩人在長時間的移動鏡頭中來回走動,對峙。光照在人身上忽明忽閃,整個空間非常類似充滿沖突感的舞臺。
真正發動進攻的那場戲是全片最具悲劇感的一場戲。這場戲持續了不到四分鐘,庫布里克選擇了移動攝影的方式,讓士兵從畫面右側往左行進(庫布里克在此利用了人的正常視覺習慣,通常人的眼睛由右往左觀看物體相比由左往右觀看物體會顯得困難,不適應),達克斯始終處于士兵的中央、畫面的中間部位。庫布里克曾經談起過為何要使用移動鏡頭拍攝這場戲,他的解釋是為了向他的偶像馬克斯?奧菲爾斯(Max Ophüls)致敬。移動鏡頭是奧菲爾斯個人美學風格的重要標簽,但在他的電影中,移動鏡頭往往顯得非常莊重,典雅,充滿美感的古典韻味。庫布里克絕非照搬,本片中的移動鏡頭顯示出一種逐步邁向死亡的巨大悲情意味,而在觀眾看來,如此視點,是真的“眼睜睜地看著死亡發生”。特呂弗曾經認為拍攝戰爭片沒有意義,因為無論怎么拍,都與真實發生的戰爭不可同日而語,戰爭片因此很容易滑向廉價的浪漫主義。但庫布里克不同意這個觀點,他認為只要拍出戰爭的真實殘酷性,就足夠有意義,虛假與真實都是相對的。這場戲足以顯示出庫布里克的力量所在。
死亡永遠是戰爭片無可逃避的議題。庫布里克在本片中對于死亡的處理顯示出了多重復雜的策略。在攻打安特山陣地之前,兩位無名士兵非常嚴肅地爭辯哪種死亡方式更好,庫布里克用了長達一分鐘的固定中景鏡頭,正對兩名士兵拍攝,這是以荒誕的方式展現死亡的不可避免。三名士兵在城堡受審的段落是嘲諷審判本身的荒誕性,嘲諷上級軍官視人命如草芥的非理性一面。庫布里克用了廣角鏡頭來拍攝三名士兵受審的情境,空間被扭曲,審判應有的莊嚴肅穆感蕩然無存。更有意思的是,城堡的地板顏色,被庫布里克設置成了國際象棋的棋盤顏色。三名士兵猶如被人擺布的棋子,命運完全無法自控。而到了最后行刑的段落,三名士兵的表現也是各異。費羅不斷哀嚎,苦求饒命;阿諾猛力反擊,結果被擊昏后綁在擔架上受死;巴里斯則大義凜然,無所畏懼,展現出一名戰場士兵不可辱的人生尊嚴。更具沖突意味的是,羅杰中尉被要求出任執行隊長,在面對一手由他迫害而遭劫難的巴里斯的時候,他終于顯出懺悔,向巴里斯道歉。巴里斯則用無言的回答原諒了他。而上級軍官對于死亡則是一種極端非理性的漠然,除了炮轟自己的軍隊、誤殺自己士兵外,影片最后,布魯拉爾將軍甚至對達克斯說出這樣的一番話,“維持紀律的方法就是時不時槍斃幾個士兵”。
在全面地展現戰爭的荒謬、人性的非理性層面之后,庫布里克在本片結尾時展現出他作為第一流電影創作者的豪邁勇氣與成熟智慧。在酒館中百無聊賴、只等宣泄嘲笑的士兵在聽到被俘虜的德國女孩(扮演者是庫布里克的第三任妻子克里斯蒂娜?庫布里克)唱出民歌《忠貞的騎兵》(The Faithful Hussar)后,引發了強烈的共鳴。《忠貞的騎兵》是流行于19世紀初德國的民歌,歌曲盡情表達了一名騎兵對少女忠貞不渝無怨無悔的感人愛情。庫布里克在這場戲中,用一連串蒙太奇串聯起士兵的臉龐特寫鏡頭,蒙太奇不僅將這些無名士兵的臉龐銘刻到觀眾心中,更將這些士兵的情感共鳴聯系到了一塊。庫布里克在結尾處絕非廉價地表露反戰的姿態,而是清醒地提醒觀眾,人類可以不變成戰爭機器,可以擁有理性,靠的就是情感的共鳴,靠的就是忠實于自己內心的情感召喚,靠的更是純真女性的救贖奇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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