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天長，正好讀書。讀書使人心靜，心靜自然清涼。是以前人寫讀書筆記（此處的“書”，包括書畫在內），多有以“銷夏錄”為題者。這里推薦的幾本書（其實只是幾篇文章），據我自己的經驗，都是氣息勻暢、氣象平實，可以用來銷夏的好書。另一個共同點，它們都涉及讀書法。讀書法當然不能代替讀書，但這幾部書的作者是真有心得的人，所言多為一生學問結晶，且廊廡闊大，能為人提供遠超讀書之外的啟發。學者若細心揣摩，應可終生受用。

        第一部是《朱子語類》的第十卷和十一卷，題為“讀書法”。此書是朱熹門人記錄老師言論的匯集，如人在目前，讀來娓娓有味，與朱子精心結撰的著作比，更多一分活潑氣質。書中論理氣心性的篇目，可根據自己的興趣，或讀或舍；兩卷“讀書法”則凡讀書人皆應一看，極有用。比如他說讀書如煎藥，先用“大火煮滾”，再用“慢火養之”；又說讀書應“小作課程，大施功力”。能讀二百字，只讀一百，“卻于百字中猛施工夫，理會子細，讀誦教熟”。皆平易可行。今人讀書，多從學校中習得，限于學程，按部就班。乍看起來，毛病似乎是不知從容，只會刻苦；讀得不少，未必精熟。但其實連“刻苦”也不會（讀書時“聳起精神，樹起筋骨”，猶如“刀劍在后”，這經驗幾曾有過？），大火、小火都未嘗經過。

        不過朱子也有些或令今人不以為然的話，比如說學問要在“自家身上”理會，“自家身上道理都具，不曾外面添得來”，便不夠“唯物主義”，“科學家”會不同意的。不過也可以換一個角度理解。余英時先生曾引用一位物理學家的話：即使拿了諾貝爾物理學獎的人，也還有高下之分，視乎其人的taste而定（見《文化危機與趣味轉向》）。Taste不就是“自家身上”的道理么？前幾年錢學森問溫家寶總理，何以我們今天沒有大師？立刻引發眾議紛紜，可見大家都意識到這個危機的嚴峻。但有一點似乎還是沒有引起大家足夠的重視，就是taste的問題。我們的教育若仍只是圍著知識和技術展開，不知教學生從“自家身上”理會，學者品味將永無提升，永遠只做第二流乃至不入流的學問——大師云乎哉？

        此書最好讀豎排繁體。今人習慣了蟹行書，讀豎排版的書，難以施展一目十行的功夫，不得不沉下心來，從容涵泳，這本身即是實踐朱子的教誨。此外，有興趣的讀者也可先讀錢穆先生的《學龠》。里邊正好有一篇《朱子讀書法》，還有一篇《近百年來諸儒論讀書》，分別選取陳澧、曾國藩、張之洞、康有為、梁啟超的有關言論。后文為便于“初學”而作，故“專取其‘近己而俗變相類者’”，極具時代針對性，惟其精神仍是上承朱子而來。又，余英時先生有一篇《怎樣讀中國書》，也可好好學習。

        比起《朱子讀書法》和《學龠》，林毓生先生的《中國傳統的創造性轉化》要洋氣很多。林先生治中國近代思想史，獨成一家之言，我有佩服之處，也有不甚贊同的地方，這且不談。惟此書有數篇文章，曾在二十年前給我振聾發聵般的觸動，使我對自己研習的學問加了一番新體會。我覺得有責任把這份感受與更年輕的朋友分享。這幾篇文章是：《中國人文的重建》、《論自由與權威的關系》、《不以考據為中心目的之人文研究》、《一個培育博士的獨特機構：“芝加哥大學社會思想委員會”》、《哈耶克教授》、《學術工作者的兩個類型》。

        第一、二、三篇文章討論到一些基本的學理問題，引申出一些重要而聽起來頗令人驚疑的讀書與治學原則，比如：正視“權威”在思想和文化創造過程中的積極作用、擺脫“形式主義”的謬誤、“比慢”、注重“特殊”和“具體”、不可過分重視邏輯和方法論等，都有助于我們擺脫不少似是而非的流行見解。林先生援引的理論都是西來的，包括哈耶克、普蘭尼、懷特海等自由主義大家；但一些重要的結論，卻頗可與中國傳統的治學觀念相印證，也可在朱子那里找到類似的經驗（理據當然不同）。

        最后三篇文章講了一個機構和一個學者。一個機構，即是芝加哥大學社會思想委員會。讀過這篇文章的人，大概都會對這個機構培養博士的方式艷羨不已，進而哀嘆我們目前教育體制的不堪。不過，哀嘆并無意義，揣摩其何以如此，并貫穿到自我教育中，才是聰明做法。剩下的兩篇文章，都是寫哈耶克的。他是林毓生的導師，林先生對他的崇仰之情溢于言表。兩文中的哈耶克教授，無論是言行舉止，還是氣質性情，都給我們描繪了一個活生生的“學術貴族”的典范——在此意義上，他是“道成肉身”，即使沒有留下任何著作，也可為我們提供一條入學的門徑。說穿了，無論中學西學，讀書也就是做人。在此意義上，我把這幾篇文章也當作讀書法推薦。

（作者系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