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市東川區，因一條被銅礦廢水污染的江水聞名。2013年，這起被稱為“牛奶河”的污染事件后，“銅都”東川叫停了大部分采礦企業，總投資17億的近20個尾礦庫緊急上馬。

        正在東川環保局將尾礦庫作為向污染宣戰的決心和手段時，東川區安監局卻調轉槍頭向尾礦庫宣戰。在安監局看來，作為世界上泥石流最為活躍的地帶之一，東川在環保風暴中大舉興建的尾礦庫，成為了懸在頭上的安全隱患。

一年上馬的尾礦庫投資達17億

        東川區小江流域屬金沙江一級支流，因為嚴重污染呈白色，2013年4月經媒體曝光被稱為“牛奶河”。

        東川區是中國著名的銅礦基地。經當地查證，“牛奶河”事件中，5家選礦企業存在私設暗管、環保配套設施未完善就私自投入生產等違法行為，致使未經處理的尾礦漿排入小江，導致污染，8人被捕。該案件今年6月被最檢察院列為破壞生態環境犯罪典型案例。

        “牛奶河”事件后，東川區刮起了一陣持續至今的環保風暴。“牛奶河”涉及的45家選礦企業中有34家存在手續不全或污染治理設施不完善的問題。牛奶河后東川所有沒有尾礦庫的企業全部停產，2014年7月30日前仍無實質性動工的一律實施永久性關停。

        東川區環保局長張勁毅向澎湃新聞（www.kxwhcb.com）介紹，截至今年4月，東川91家礦企中符合國家環保標準的只有39家，其余都處于關停狀態。“其中，最受媒體關注的小江沿岸的45家選礦企業中，仍有23家關停生產。”

        礦渣和礦水直接排入金沙江曾是常態，“牛奶河”事件后的這場環保風暴的核心就是建設尾礦庫，把礦渣和礦水集中儲存處理。

        根據東川區政府部門提供的材料，東川區在2013年4月1日之后申請的尾礦庫選址達到17家。“之前全區就兩三個尾礦庫，牛奶河之后企業投了17個億建尾礦庫。”張勁毅稱。

        張勁毅帶澎湃新聞記者參觀了正在建設中的紅衛山尾礦庫，這座設計容積為2000萬立方米的尾礦庫就建在小江畔，由十幾家企業共用。張勁毅介紹，這座尾礦庫投資超過4億，是東川區在建的最大尾礦庫，但是即使是這樣的容積，如果正常使用最多也只能用十年。

        使用年限到了怎么辦？“下面還有一個7000多萬方（尾礦庫），正在做環評，可以作為這個尾礦庫的替代。”張勁毅對澎湃新聞說。

        “牛奶河“事件后，東川區環保局局長被免，區委宣傳部副部長張勁毅臨危任命。他特意將記者帶到了小江的源頭，涇渭分明的小清河與大柏河在這里匯成小江，“牛奶河”事件中負責人被判刑的三家企業就在小清河上游，如今河流已經很清澈。

        “里面還有魚呢！”張勁毅介紹，上述三家企業已經建立了兩個尾礦庫，其中兩家共用一個庫。

        但是有了尾礦庫是否就意味著沒有違規排放？作為在2009年就配備尾礦庫的昆明因民冶金有限責任公司給了這個問題一記響亮的耳光。

企業偷排礦水刷白金沙江巖石

        在昆明東川區“牛奶河”事件被曝光一年后，趙寶良沒想到這回輪到了自己。作為銅礦企業昆明因民冶金有限責任公司的總經理，趙寶良收到了東川區環保部50萬的罰款通知。

        與一年前的“牛奶河”事件相同，因民冶金排放的也是未經處理的奶白色銅礦水，不同的是，這次不是排放進金沙江的支流小江，而是直接排進了金沙江。這起偷排事件的曝光源于環保組織的現場舉報。

        因民冶金位于東川區因民鎮。由于山高路險，一般只有拉礦的貨車和小型車進入鎮內，中巴車在山路上拐一個陡彎都要前前后后折騰幾個來回。在靠近鎮政府的半山腰上，一座巨大的工廠仿佛懸在空中，這就是因民冶金的選礦廠。在選礦廠下方，海拔大致相差兩三百米處是金沙江。

        今年4月13日，澎湃新聞記者甫一進入因民鎮，地質學者楊勇就指出江面上一處顯露的亂石灘有礦水偷排。楊勇長期行走在西南地區的河流山谷做地質考察，3月份他剛剛來過因民鎮。

        通過望遠鏡查看，一股奶白色的液體汨汨流入江面，一大片石頭如同刷了一層白漆。在這股污水上方的山體上就是因民冶金的選礦廠。

        澎湃新聞記者隨后與楊勇走近江邊的污染區域，在距離江面大概一百米處找到了排放管道。這是一個寬約一米的水渠，蜿蜒著從山上下來，水渠上面還覆蓋了石棉瓦。渠口源源不斷排出的液體呈粘稠狀，散發出類似石灰水的刺激性氣味。

        楊勇斷定，這些污水就是礦場生產后排放的尾礦水，流量大約每秒一兩立方。他稱，3月份他在這個排污口看到的流量“比這次大五倍”。

        那么，這些污水到底是不是因民冶金所排放？第二天，因民冶金主管安全和環保的副總經理張書兵對此先是向澎湃新聞予以否認，后改口稱是由于出現管道堵塞事故，才臨時將尾礦水直接排入金沙江。

        “如果情況嚴重，尾礦庫的管理企業需要把情況報告給因民冶金。”但是，張堅稱，記者發現排污的當天，并沒有收到任何報告，公司也沒有任何相關記錄。

        與2013年“牛奶河”偷排企業沒有尾礦處理設施不同，因民冶金從2009年投產以來就配備了尾礦庫，也就是說其產生的銅礦水都應該要進入尾礦庫進行處理。

        資料顯示，這座尾礦庫由另一家名為“金沙因民”的公司管理，尾礦庫的使用企業除了因民冶金還有四家。這座容積210萬立方米的尾礦庫造價超過4000萬，其中約一半資金由因民冶金承擔。

        對于是否存在有“事故排放”可以將尾礦水直接排進金沙江的情況，張勁毅表示，“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可以。”

選50萬罰款還是花2000萬搞環保

        因民鎮政府新建的辦公大樓距離因民冶金的礦場和尾礦庫都不足一公里，金沙江就從它們旁邊流過。等下游白鶴灘水電建成后，這里的江面將成為白鶴灘水庫的一部分。白鶴灘規劃的裝機容量僅次于三峽，將成為世界第二大水電站，因民鎮旁的金沙江水位屆時也將提高100米。

        常年行走考察西南地質的楊勇今年5月發表了數十張金沙江流域礦業污染的圖片。楊勇介紹，金沙江流域是中國重要的成礦帶。“寶鼎煤礦、會理銅礦、通安鐵礦、會東鉛鋅礦、雷波磷礦、攀枝花釩鈦磁鐵礦、東川銅礦……”他一口氣列舉了十幾個產礦地。

        “可能誰都沒有想到，2300多公里的金沙江峽谷中，會有如此眾多的礦山和排污點。”楊勇稱。

        據本世紀初的一份統計，西南五省區發現礦產155種，產地18316處，有礦山企業 21073個。其中能源礦山企業6769個金屬礦山企業3003個，非金屬礦山企業11301個，直接從事礦業人員有130多萬人。

        專家指出，西南地區礦產開發以小型礦山企業為主，占總量的90%，因開采方式粗放，資源破壞和浪費嚴重。礦山綜合利用水平低，資源浪費嚴重，形成了環境污染、地質破壞等一系列影響。

        鑒于下游溪洛渡和向家壩水庫的情況，可以預見的是，白鶴灘水電站建成后，因民鎮前的流水將成為靜水，沉淀了泥沙的江水將呈現出碧綠色。

        在楊勇看來，泥沙能沉淀，礦場污水中的重金屬等污染物質也會沉淀。“激流的納污能力強，自凈能力強，有污染很快就分散了。成為靜水以后，污染物就沉淀了，積累到一定程度，可能就是環境災難。”

        因民冶金的尾礦庫緊鄰記者發現的排污口，距離因民冶金只有數百米。在尾礦庫的監控室，澎湃新聞記者發現了一份值班記錄，上面寫道“4月12日，輸送溝格篩有少許雜物，已清除；泄洪道口有少許雜物，已清楚。”類似的表述在值班記錄上平均每周都有一次。

        4月12日的巡視員鄧洪稱，當天下午，兩條進入尾礦庫的管道都被“塑料袋、木頭”堵住，所以臨時通過泄洪道將尾礦水直接排入金沙江。鄧洪稱，管道被堵后他立馬向因民冶金的一位彭姓廠長作了匯報。

        然而，據當地村民反映，因民冶金長期通過泄洪道排放尾礦水。楊勇提供了他3月11日和12日在同一地點拍攝到的排污現象，不過在尾礦庫的值班記錄上一切都顯示正常。

        東川區環保局最終認定因民治金公司因存在偷排、漏排選礦廢水的違法行為，罰款501400元。

        “尾礦庫只是裝樣子，上面來檢查了才用。”楊勇分析說，如果企業的尾礦水都排進尾礦庫，這么多年因民冶金的庫應該差不多滿了。但是實際上，這座庫像是剛剛啟用。

        因民冶金所在的因民鎮有22家礦場，除了因民冶金和其他4家公用的一個尾礦庫，其余的17家礦場按要求應該停業至今。

        “我也不避諱，利益驅使嘛。”因民鎮主管安全和環保的副鎮長祿正權坦言，即使是要被關停的企業也可能有偷偷開工的情況。

        因民冶金總經理趙寶良透露，如果使用尾礦庫，每噸銅的成本將上升將近5000元，而4月份時國際銅價每噸約4萬元，環保的成本超過銅價的10%。

        趙寶良介紹，因民冶金一年的產值約1.6億，產銅約4000噸，按照他提供的數據，如果尾礦水嚴格進入尾礦庫，每年此塊的處理費用就高達2000萬左右。

尾礦庫：懸在頭上的“定時炸彈”

        建了尾礦庫企業還偷排是環保問題，而尾礦庫本身的存在卻是安全隱患。

        在東川尾礦庫建設高歌猛進的情況下，東川區安監局局長黃大龍卻如臨大敵。在他看來一個個將建在山川之間的尾礦庫，如同懸在頭上的“定時炸彈”。

        “多可怕，這就像一個個懸在東川頭頂的碗，里面盛滿了水。如果有一場大暴雨，或者泥石流，就會引起次生災害。”黃大龍反對建設大量尾礦庫的態度溢于言表。

        “我們早就準備了幾十件雨衣，一下大雨要馬上巡查。”他說。

        四川省地礦局區域地質調查大隊教授級高級工程師范曉介紹，東川素有“世界泥石流天然博物館”之稱，“一些國外的泥石流科教片就是在這里拍的。”

        “東川所在的小江流域泥石流數量非常多，數得上的就有100多條泥石流溝，而且包括稀性、粘性的，爆發頻率高頻的、低頻的，類型非常齊全。” 中科院東川泥石流觀測站張金山博士曾對澎湃新聞稱。

        據不完全統計，2005年前的30年間，東川滑坡、泥石流成災35次，造成人員死亡211人，受傷90人，沖毀農田2693公頃，直接經濟損失上億元。

        此外，根據中科院東川泥石流觀測站的觀察數據，小江流域140條泥石流沖溝之一的蔣家溝，輸沙量從20世紀70年代的360萬立方米，增加到20世紀80-90年代的600萬立方米。小江河道因泥石流沖擊而每年淤積的泥沙達4200多萬噸，注入金沙江的近2000萬噸。

        范曉介紹，尾礦庫與水庫類似，但是礦漿的比重比水大得多，為半固體，壓力比水大，尾礦庫發生問題的幾率也比水庫大得多。

        黃大龍認為，在東川建尾礦庫有四大不利因素：投資成本大，選址難，服務年限短以及庫容小。

        黃大龍進一步解釋，尾礦庫通常由筑壩攔截谷口或圍地而成，因具有高勢能而成為泥石流災害的危險源，一旦遇到洪水等災害易導致潰壩，就會造成重特大事故。除了安全事故，以漿狀體形態存在的尾礦，還容易對地下水和周邊生態環境造成影響。

        “其實作為安監系統來說，我們是不同意在東川建那么多尾礦庫的，太危險了。” 黃大龍表示，“從環保的角度來說應該建，但從安全的角度來說不適合建。所以，我們要嚴格控制選址。選址得安監局論證，前面選址批準了16個，現在真正開工建設的有7個。”

        據東川官員介紹，東川正在籌備建設一些尾礦干堆廠。“尾礦其實也是資源，等到技術條件允許時，可以再次利用。”環保局長張勁毅說。

        在這個問題上，安監局和環保局達成了一致。如何攻克尾礦利用在實踐中的缺失是黃大龍近年來研究的課題。

        “我們向國家發改委申報一個項目，就是東川的尾礦綜合利用。如果這個尾礦不利用起來，東川建100個尾礦庫都不起作用。”黃大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