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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評 | 志愿者與殘障人士:三更半夜我可以吃香蕉嗎?
如果有一天,你臥病在床,僵硬的身體甚至連翻身都要依靠他人,病痛讓你無法入睡,凌晨三點,你想吃一根香蕉,你會喚醒趴在你身邊的照顧者嗎?
鹿野靖明會,而且他還要吃兩根。
鹿野靖明在12歲時罹患肌肉萎縮癥,醫生預判他活不過18歲,身體的退化將他捆綁在輪椅上,能夠活動的只有頭部和雙手。在一天的大部分時間里,他只能看著頭頂的天花板,數著上面的孔洞。他沒有所謂的個人空間,因為使用人工呼吸機后,他需要24小時的陪伴,需要志愿者幫他吸痰。
在人們的既定印象中,需要全天候陪護的患者,要么生活在在醫院或醫療機構中,要么在家中由家屬負責照顧,但鹿野卻打破了社會對殘障人士的框架,在23歲時開啟了長達19年的自立生活。作家渡邊一史將此編撰為書,名為《三更半夜居然要吃香蕉》。

“希望想哭的時候,有可以獨自哭泣的房間”
鹿野的自立生活與常人不同,自立并不代表他要獨自一人生活,也不意味著他不需要他人的幫助,不需要政府的支援,不需要社會的關注。畢竟在一天24小時中,癱瘓在床的鹿野需要4名護工輪流陪伴,在找不到志愿者時,他也需要政府的補貼來支付護工陪夜的費用。
鹿野追求的自立生活,是不用長期生活在醫院或特殊療養機構中,不用遵守機構的時間表,不會被禁止外出,不會被限制交友,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活動,可以睡懶覺,可以吃零食,可以交女友,也可以在三更半夜吃香蕉。自立的生活代表著自我對生活的把控。
鹿野對自立生活的嘗試與向往源于“一五會”的一系列運動。“一五會”是由西村秀夫、小山內美智子等殘障人士建立的協會,致力于改變日本社會對殘障人士的集中化管理,提倡照料式住宅與建立護理費補助制度等。
“一五會”起源于1976年,當時西村與小山內參加了關于建設“北海道立福利村”的討論,政府計劃在遠離人煙的地區建立能夠收容400多名重度殘障者的福利設施。在1960年代到1970年代,將重度殘障者收容在大型設施中進行“保護”是日本社會的一種趨勢。但被父母代表的兩人對于政府的計劃并不滿意,小山內認為殘障者不應該脫離社會、成群生活,集體式照料的結果便是殘障人士失去對生活的自主權,失去主體性,于是在1977年她召開了“福利村提倡議會”。
在那場會議中,殘障者們說出了自己的心聲。“希望不要根據殘障程度來區分建筑”,“希望設施設計的像家一樣,有客廳,有各自的房間”,“希望設施人員與殘障者不是上下關系或主從關系”,“希望想哭的時候,有可以獨自哭泣的房間”。
集中式管理方便醫生、護工、志愿者們的工作,也節省勞動力、設施空間、與社會資源。但殘障者的需求卻被噤聲,他們也需要個人空間,也希望能夠像普通人一樣生活,也希望能有平等的關系。
相比于集中式管理,自立生活讓殘障者有了更多自由的時間與空間,但也讓鹿野操碎了心。由于當時日本的居家福利制度不夠完善,政府派遣的護工與提供的補貼無法滿足自立生活的需求,鹿野便需要自己招募并培訓志愿者。他在各個大學發布“招募志愿者”的傳單,或是向教會尋求幫助。
由于志愿者大部分由大學生構成,在考試周、假期、與畢業季,看護安排會出現很多空缺,鹿野需要花上很長的時間通過電話的方式一一詢問。“喂?下周五的陪夜你有時間嗎?很忙嗎?這樣啊,辛苦了,那下次再說吧。”
在鹿野19年的自立生活中,共有超過500名志愿者加入到護理的隊伍,他們幫鹿野翻身、幫鹿野吸痰、幫他穿衣服、幫他刷牙、幫他推著輪椅帶他來到戶外,也為他租借色情光碟。在95本《看護筆記》中,記錄著鹿野與志愿者們的點點滴滴,但看護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鹿野也不是一個“乖寶寶”。
“這個家的主人是我”
對于志愿者與殘障人士而言,壓抑情緒與隱瞞需求是常見的、默認的,被要求的。志愿者是善良的、體貼的、不怕臟不怕累的,他們需要一直掛著笑容,板著臉的照顧會被認為態度不端,嫌棄屎尿則會讓殘障人士陷入尷尬。志愿者山內在喂飯時注意到鹿野滴下了口水,他本能地用手接住,他認為 “不能覺得口水臟,為了不冒犯鹿野、不傷害他,我處處小心翼翼。”作者渡邊一史在幫鹿野更換尿墊時,也盡量展現出“我不覺得你尿很臟”的態度。
將護理過程常態化,強行壓抑個人的抗拒感,假裝若無其事,一方面照顧殘障人士的情緒,另一方面也維護自己內心對志愿者的定義。但看似體貼的行為,在鹿野看來反而是一種至上而下的高傲,是一種施舍。
并且,鹿野也不是一個典型的殘障人士。被照顧的一方往往被要求不能任性,被要求心懷感恩,不給照顧者添麻煩。殘障人士會因為一再麻煩他人而愧疚,因此減少表達需求的次數。但鹿野是個另類,他總能毫無顧忌地喊出“我要喝果汁!”“我要看電視!”“我要吃哈密瓜!”“我買橙汁去,要果汁含量100%的!”
鹿野是這個家的中心,他會因為志愿者的失誤而大喊“滾出去”,會因為失眠、有心事等原因在深夜給志愿者打電話,也會大膽地向女性志愿者表達自己的愛意。他說“提出需求才能得到滿足,所以不要害怕提出需求”。
雖然24小時都只能躺在床上,但鹿野不是志愿者手中的提線木偶。作為被照顧的一方,他并沒有陷入情緒的被動,沒有因為麻煩他人而內疚、自責,沒有因此覺得自己是個拖油瓶,沒有懷疑自己生命的價值與意義。
作為旁觀者,鹿野的行為會被認為太過任性,給志愿者增加負擔。但這樣的表達是相互的,志愿者們也不會因為鹿野的殘缺而委曲求全,壓抑自身。鹿野曾向一名翻譯表白,這讓她不知所措,但熟悉鹿野的志愿者告訴翻譯,“你就把他當作是普通男人一腳踹開,明明白白地說‘我討厭你!’就行了,這也正是鹿野期望的生活。”
彼此坦誠,不壓抑個人的需求與情緒,是志愿者與鹿野在互動中保持主體性的關鍵。鹿野不需要因為自己的缺陷而感到抱歉,志愿者們也不必神圣化彼此,從照顧與被照顧的關系回歸到人與人的關系,這樣才能保證互動的可持續,志愿者山內便是很好的例子。鹿野在安裝人工呼吸機后無法抽煙,但在他渴望抽煙時,還是會讓志愿者幫他買煙。但山內并沒有服從鹿野的要求,兩人為此而爭吵,鹿野則在鬧完脾氣后妥協。
“鹿野先生想抽煙的話,讓他抽便是,這便是護理。但如果自己一聲不吭地照做,恐怕會因為壓力太大而辭去志愿者的工作。”山內說道。
“當志愿者的原因,首先是想改變自己吧”
志愿者與殘障人士的關系,一定是照顧與被照顧的嗎?殘障人士一定是被給予的一方嗎?在鹿野的家里,在《看護筆記》中,這一既定印象被推翻,志愿者們也是受照顧的一方,他們在護理的過程中更好地認識自己,在與鹿野的互動中得到蛻變與成長。
鹿野的自立生活是一場實驗,重度殘障人士能否脫離醫院、機構、與家庭獨立生活呢?而志愿者又能否代替醫生、護士進行吸痰服務呢?鹿野在安裝人工呼吸機后,出院變得更為艱難,因為吸痰屬于醫療行為,需要一定的護理知識,是只有醫生、護士、醫療工作者才能夠操作的行為。因為稍有不慎,便會造成患者呼吸困難,因此也只有血親能夠在必要時幫助患者吸痰。而鹿野將這一行為托付給志愿者,將他們統稱為自己的家人,他用自己的身體作為教材,教會志愿者們如何操作,對于原本便是護理專業的學生而言,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
除了專業知識外,志愿者們也在鹿野這實現了自我改變。內藤便是被鹿野要求滾蛋的男孩,其他志愿者評價他是個“笨拙又自卑”的孩子,而“一事無成”是內藤對自己的看法。在當志愿者之前,他是個迷茫的大學生,他隨波逐流地考入大學、加入社團、休學打工,卻始終找不到人生的方向與生活的意義。在接到志愿者的招募傳單時,他覺得這是最后的機會了,最后一次能夠改變自己的機會。
在被鹿野要求離開時,內藤拒絕了,在加入志愿一年后,內藤在《看護筆記》中寫道,“如果當時逃跑了,我恐怕還是以前那個吊兒郎當的自己,自卑感時常縈繞不去吧。”
與內藤相似,山內也在志愿活動中實現自我改變。雖然山內不像內藤那樣自卑,但他的大學生活也讓他看不到未來的方向。因為貪玩而無法按時畢業,延畢期間的生活也是“吃飯-睡覺-打麻將”的循環,山內曾焦慮地問自己“我到底在干什么呢”?他希望志愿工作能夠將他從墮落的生活中拉回正軌。
“我也不太清楚為什么會來,反正想通過鹿野先生來了解自己,從鹿野先生那提升自己。心胸狹窄的我如今會堅持做志愿者,大概也是想讓自己產生這種感受吧。”山內在《看護筆記》中表達了自己的目的。之后,山內也根據在鹿野這的志愿生活,撰寫了碩士畢業論文——《身體殘障者的居家生活與護理體制》。
在鹿野的家中,志愿者與殘障人士的關系,不再是強者與弱者,看護者與被看護者的關系,這些既定的標簽被摘去,最后實現的是雙向的人際關系,是人與人之間的互動關系。
鹿野自立生活的實踐具有一定的社會意義,讓人們重新思考殘障者與照料者間的關系,也重新審視社會對于殘障者的關照是否只是形式上福利。除此之外,這對于老年群體也同樣具有借鑒意義。居家養老該如何處理護理者與老人的關系?家人在照顧老人時是否要壓抑自己的情緒?老年人該如何恰當地說出自己的需求?養老機構該如何設置空間?如何最大程度地保障老年人的自由與主體性?這些都是值得探討與實踐的問題。
后記
在本書是在上周通勤時看完的,28站的來回剛好可以看完一章。在看第一章時,我被鹿野先生的任性嚇到,因為討好型人格的我不太會直接地說出自己的需求,害怕麻煩別人的我每次都要猶豫好久才會開口。但就像作者說的,如果鹿野先生不任性的話,他的生活會是怎么樣的呢?連翻身都需要人幫忙的他,該如何滿足自己的日常需求呢?越是深入,越能理解鹿野的生活,也越覺得他生活的不易。
在看最后一章時,心情便像坐過山車一樣。原本默認鹿野先生一定還在世,但看到鹿野先生心臟第一次停止時,感覺眼眶瞬間濕了;看到被搶救回來后,又松了一口氣,放心地笑了;結果才翻了一頁,鹿野先生便真正地離去了,看到他最后體貼地讓志愿者們回家,以及作者對于這一部分的分析,我好難過啊,悄悄在地鐵上抹淚,因為有一種認識了很久的朋友,為了不讓我難過,選擇自己悄悄地離開。
鹿野常常會問志愿者一個問題,如果你的生命只剩下一年了,你會做些什么?志愿者們想去旅游,想多陪陪家人,想把仇人揍一頓,想多吃些美食,大家也都感慨要珍惜眼下的時光,要好好地生活。我也問了我自己,我會怎么做呢?我應該會大哭一場吧,哭完后繼續日常的生活,不會有太多的改變,照常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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