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她是大學同學。她是美艷的校花，他是校花的男友。后來，畢業了。他和她在不同的城市找到工作。兩個人的距離是十小時的車程。遠程戀愛持續不到一年，還是免不了分手。他有點傷心。

        兩個人同居時養了一只貓。這只貓十分怕生，必須主人親自照料。她常常出差，不在家。分手時他們商定，貓歸他來養。兩人分手后整整一年半全無聯絡。突然，十八個月后的一天，他接到了她的電郵：她要來他的城市出差，想看看貓。請他那天把房門鑰匙放在腳墊下，離家兩小時。

        他對她還是有想法的，鼓足勇氣回信：貓和我是一攬子買賣，歡迎來看我們倆，我那天不會離開。她居然表示同意。那天她準時到達。他覺得她相當憔悴，微微發胖，頭發也不如以前光澤。但他和她還是那么情投意合，一起玩貓，做飯，聊天，喝酒……接著，他吻了她。接吻前，她問，你確定要嗎？他說，確定。

        熱吻后，他說，今晚我不想放你走。她說，我明天一早有會，你想陪我，可以去我住的酒店。酒店床上，她對他說，不曾想今天會這樣，我沒有做避孕，我們不能做全套。于是他們接吻、撫摸，他重逢渴念已久熟悉的雀斑、黑痣、胎記……最后一起動手共赴高潮……第二天分手時，她說，你來看我吧，我回去開始吃藥，下次做個全的。

        下個周末，他訂好機票。但臨出門時，發現貓失蹤了。為了找貓，他錯過了飛機。再下一周，他收到她的來信。她說她永遠不想和他有任何聯系……這封信寫在航空公司的餐巾紙上，顯然匆匆急就……從此以后，二十年了，他再也沒見過她，也沒有見到那只貓。

        這是一個美國故事。相當文學是不是？略有些潮濕的小清新是不是？估計不輸張小嫻略勝安妮寶貝。不過，它并非虛構，和文學無關。它是一個大型社科調查項目里的文本之一。這樣的文本目前已經累積了一千多個。

        這個項目我曾經提過：紐約大學心理學家扎娜博士關于隨意性關系（Casual Sex）的網絡調查，征集網友勾搭合歡的故事（Hookup Stories）。故事中的性伴侶不能有固定的關系——比如夫妻、情侶，越隨機越好。這個項目受到廣泛的關注，近二十個國家的幾十家媒體有過報道。我猜媒體矚目未必是喜歡扎娜的學術設計，主要因為天天更新的故事本身很好玩。

        我追看扎娜的博客還有另一種喜歡，喜歡這些故事的語言：說人話的英文。王朔老師二十年前就教導我們：要說人話。這是一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可惜身處小地方，少有機會接觸說人話的英語。有一些美劇不錯，但大多數美劇的對白還是很雕琢。比如“小孩子的話，不能當真”，美劇的原話是Adolescent irony can get lost in translation（青少年的反諷無法確譯）。太文縐縐了吧。

        扎娜勾搭故事的好處是人物有元氣，敘事接地氣。語言時尚、熱辣、干脆，該雅則雅，該俗則俗，感覺很舒服。

        “熱吻”怎么說？French Kiss？美國孩子從來不這么說。很簡單：Make Out。“素了八個月”：An 8-month Dry Spell。“說真心話”：What would your stomach say？英文里的“胃”常常是中文里的“心”，“每次見到他，我心里總是七上八下”：Every time I saw him，I got major butterflies in my stomach，一大群蝴蝶在胃里飛。“心”（Mind）另有妙用：I'd never had such mind blowing sex，意思是從來沒這樣爽到爆。

        扎娜故事的作者大多是二十幾歲的女生。她們挑男伴的條件不復雜：Attractive Physically（身體吸引力）；Symmetrical Facial Features（五官端正）；Really Nice Smile（笑意盈盈）；Dressed Well（衣冠楚楚）；A Lot Very Athletic Build（體格健壯），With Nice Bum——最好還有翹臀。她們覺得勾搭是緣分，看不見的手在指引：I don't think hookup would happened without a sort of unseen hand guiding me。無愛之性自有其大美，生氣勃勃合歡自有其榮耀。這是人性的一刻：Sex even without love can have an immense beauty。A lusty hookup has its own glory。It's a human moment。

        給扎娜寫故事的男性通常偏老，有點自鳴得意，自以為魅力四射：I was Mr. Charming；女生中意老男人怎么說：I am into older guys；她喜歡他黑白相間的發色，性感的那種，不是衰老的那種：He had dark hair with a little bit of salt and pepper going on（the sexy kind，not old man kind）。不過好色男未必是出色男，女生會抱怨：If you can't stay hard，at least try to give a girl some oral-love；男人氣急敗壞，會罵女生沒人品：She had zero personal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