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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潮新潮︱蘋果與專業:從胡適一家“勇于改行”說起

對胡適來說,小蘋果也改變了這位20世紀大人物的命運。1910年,胡適留學美國,最初進入康奈爾大學農學院學農。因為實在分不清數百種蘋果的種類,他轉攻哲學,終成一代大家。有趣的是,改換專業的癖好似乎也有“家族遺傳”。胡適的兒子胡祖望后來也到康奈爾大學讀工程,畢業之后卻轉做經濟。而胡祖望之子胡復,同樣畢業于康奈爾大學。和祖父、父親一樣,主修音樂的胡復,后來竟弄起了電腦。胡祖望笑說:“康奈爾大學教我們祖孫三人勇于改行,而且改了之后,還有飯吃。”

從胡適一家三代“勇于改行”當中,頗能一窺中國社會新舊過渡的痕跡。上千年來,圍繞儒家經典的義理、考據和辭章之學,幾乎是讀書人的全部“專業”。然而,晚清以降,西力叩關。“中學”的知識傳統與思想資源,顯然已無法適應“三千年未有之變局”,亟須在“西學”參照下逐步變革。魯迅回憶,雖然“那時讀書應試是正路,所謂學洋務,社會上便以為是一種走投無路的人,只得將靈魂賣給鬼子,要加倍的奚落而且排斥”。不過,十七歲的他“也顧不得這些事”。當他進入南京江南水師學堂,才知道世上還有“所謂格致,算學,地理,歷史,繪圖和體操”,“而且從譯出的歷史上,又知道了日本維新是大半發端于西方醫學的事實”。
從老一輩對于西學的鄙視,到青年人“顧不得”的沖動,專業知識分科帶給讀書人的,或許更多是迷惘與焦慮。1898年,張之洞在《勸學篇》里提出掀動一時的“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然而,這個在后人眼中貌似“保守”的論述背后,其實暗示“中學”在西潮沖擊之下,已經日漸“無用”。另一方面,“西學為用”的節節推進,也必然導致“中學”最終無法“為體”。在回環往復的歷史演進中,“保守”可能導致的激進后果,其實遠超時人與后人的想象。果然,隨著科舉廢除,儒家知識的危機全面爆發。然而,取而代之的“聲光電化”之學,大多又源自歐美日本,最初只能在通商口岸和大中城市里學到。相較“三家村”學究也能傳授的“子曰詩云”,西學的學習成本也大為提高,耕讀之家實在難以承受——胡祖望所謂“改了之后,還有飯吃”,或許只是后起之秀的樂觀。
因此,對于大多數讀書人而言,科舉廢除與新學傳播,帶來的不僅是中西知識的分野,還有城鄉的落差和社會階層的斷裂。幾乎與胡適負笈美國同時,十六歲的毛澤東從韶山來到湘鄉、長沙。他先后報考警察學堂、肥皂學校、法政學堂、商業學堂等專業技術學校:“那里不那么注重經書,西方‘新學’教得比較多,教學方法也很激進。”然而,毛澤東此前的軍餉每月才七元,這些學校的報名費平均一次就要一元。更讓毛澤東“感到討厭”的是,城市里的大多數專業知識,都用英語講授,而學校沒有英語教師。不懂英文的鄉村學生,短時間內很難長進,只能在起跑線上敗下陣來,改走它途。
西潮沖擊帶來了朝野上下知識關注點的轉移,也讓讀書人在轉型的陣痛之中,重新思考自我、國家與世界的關系。1905年,宋教仁就以“留學以何學科為好”為題,在日記中寫道:“吾此身愿為華盛頓、拿破侖、瑪志尼、加尼波的乎?則政治、軍事不可不學也;吾此身愿為俾士麥、加富爾乎?則政治、外交不可不學也;吾此身愿為納爾遜、東鄉平八郎乎?則海軍不可不學也;吾此身愿為鐵道大王、礦山大王乎?則實業不可不學也;吾此身愿為達爾文、牛董、馬可尼乎?則科學不可不學也;吾此身愿為盧梭、福祿特爾、福澤諭吉乎?則文學、哲學不可不學也。”一連串排比句當中,軍事、外交、海軍、實業,都是此前“四書五經”里聞所未聞的專業名稱。更值得注意的是,宋教仁心目中“此身愿為”的知識精英與時代偶像,也絕非讀書人耳熟能詳的“孔孟程朱”,而是達爾文、俾斯麥、盧梭這些“名不見經傳”的“泰西人物”。當窗外那個“天不變,道亦不變”的世界開始失落,難怪宋教仁呼吁讀書人“但以學問將就志愿,不以志愿將就學問”,在新的知識格局之中成就新的自我。
宋教仁此語,或許正是胡適那一代人“勇于改行”的前奏。然而,面對知識潮汛洶涌奔騰,如何依“一己之志愿”擇善而從,對于新舊之間的讀書人而言,其實并非易事。而救亡圖存的時代主題所衍生的科技救國、實業救國、文學救國之夢,也讓專業的選擇,透射出個人情境與時代脈動的交光互影。常年在甲板上奔跑的英國海軍學院學生嚴復,回國后科場蹭蹬、宦海失意,又沾染鴉片煙癮。既然“不能與人競進熱場,乃為冷淡生活”,他轉而翻譯西書,以此名世。當年“一有閑空,就吃侉餅、花生米、辣椒,看《天演論》”的魯迅,趴在日本醫學院的榻榻米上,精心繪制血管解剖圖。然而,一張日俄戰爭幻燈片的強烈刺激,讓他從此“棄醫從文”,試圖以文藝改造國民。1943年,女大學生齊邦媛考入武漢大學,最初準備讀哲學系。朱光潛先生卻勸她改讀外文系:“武大偏僻,沒有老師,哲學系的課開不出來。我已由國文老師處看到你的作文,你太多愁善感,似乎沒有鉆研哲學的慧根。中文系的課你可以旁聽,也可以一生自修。但外文系的課程必須有老師帶領,加上好的英文基礎才可以入門。你如果轉入外文系,我可以作你的導師,有問題可以隨時問我。”半個多世紀過去,齊邦媛在回憶錄《巨流河》中寫道:“這最后一句話,至今縈繞我心頭。”
據說,牛頓當年坐在下面冥思苦想的那株蘋果樹,早已被人砍倒,切成小塊作為紀念品賣給游客。其實,往下掉的東西何止蘋果,看到蘋果下落的又何止牛頓一人?萬有引力定律的發現,無非是牛頓依“一己之志愿”在專業領域“鉆之彌深”的結果。當專業化日漸成為現代人安身立命之本,三個蘋果推動人類文明之說,或許并非笑談。而經意與不經意之間的“勇于改行”,卻常常帶來個人的生命轉折,也見證著時代的因緣際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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