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天石在“朝陽文化大講堂”講蔣介石。（作者攝）

        適逢楊天石先生的新書《找尋真實的蔣介石：還原13個歷史真相》出版之際，6月29日下午，中國社會科學院榮譽學部委員、近代史所研究員楊天石先生在“朝陽文化大講堂?季我努沙龍”發表了演講。

        楊先生的講演在兩點準時開始，一直講到四點半。他講演時神采飛揚，說話抑揚頓挫，舉手投足之間盡顯大家風范。楊老師很謙遜地說：“我所講的內容，每一條都有史料出處。如果觀眾朋友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你們可以隨時打斷我，隨時質疑我。”正式演講之后，他又用四十多分鐘的時間回答了聽眾提出的八個問題，與在場讀者進行了充分的互動，多次贏得熱烈的掌聲。

        楊先生此次講演主要講了六個專題。第一個專題是蔣介石與閻錫山合力收復百靈廟，粉碎日偽建立蒙古國偽政權的企圖。第二個專題是蔣介石為收復新疆所作出的努力。第三個專題是堅持釣魚島主權歸屬中國所作出的努力。第四個專題是蔣介石拒絕蘇聯利誘，拒絕在大陸饑荒之際“反攻大陸”。第五個專題是蔣介石反貪污的嘗試與失敗。第六個專題是，蔣介石的個人態度與戰后國共關系破裂。限于篇幅，本文著重介紹第一、三、五個專題的內容。

蔣介石、閻錫山合力收復百靈廟

        1932年日本人在中國東北制造滿洲國后，又企圖在華北制造大元國，他們提出建立大元國的時間是1933年的10月。大元國實際上是日本人扶植的蒙古偽政權，主要包括長城以北的西部內蒙古地區，他們準備將大元國的首都放在綏遠省的百靈廟。日本人利用的傀儡是蒙古貴族德王，還有李守信的土匪部隊。日本人出面利用德王和李守信組織了一支隊伍，叫偽蒙軍，這是國民政府對這支漢奸部隊的稱呼，實際上是日本關東軍直接豢養的偽軍部隊。

        日本人除了要建立大元國以外，還想建立一個大夏國，以寧夏的定遠營為首都。日本特務機關在這里經營多年，建有大型空軍基地，希望把當地的蒙古王公德王扶植起來，充當傀儡。1936年10月蔣介石獲悉日本準備進攻綏遠省，派陳誠飛到太原與閻錫山商量好，中央軍和晉綏軍各出15萬人，合兵30萬，抵抗日偽軍隊的進攻，收復百靈廟。

百靈廟

        出兵之前，蔣介石又派陳誠到寧夏的定遠營，去做德王的工作，動員德王為國效忠。陳誠的工作很有成效，德王表示，這些年受日本人的氣受足了，只要中央有完整的計劃，我馬上把定遠營的日本人給解決了。德王做了這個決定之后，沒過多久，就把定遠營的日本人完全趕跑了。這樣，中國軍隊進攻百靈廟的側翼威脅就被解除了。11月16日，蔣介石又給閻錫山發電報說，一定要在這個時候占領百靈廟，而且要占領商都，如果不能將這兩個城市掌握在手中的話，綏遠就不能安定。日記云：“非于此時乘機占領百靈廟與商都，則綏遠不能安定也。”蔣介石還指示當時的國民政府外交部長張群發布聲明，聲稱要保護主權，保衛領土，一定要將蒙偽匪幫徹底消滅。

        11月23日，閻錫山再次給蔣介石發電，他說，日本人一定要侵占綏遠和雁北，請求中央再派5萬人助戰。當時閻錫山的前線將領傅作義得到了偽軍增兵的情報，傅作義將軍有些緊張，蔣介石給傅作義打去了鼓氣的電報，他說，即使偽軍增加了也不必擔心，您又聰明又勇敢，相信一定可以如期完成計劃，把百靈廟拿下來，今天戰況如何，請實時報告，免得我擔心——“即使偽軍增加，亦不足為慮。吾兄智勇，必能如計完成也。今日戰況如何，望時時電告，以免懸念。”23日晚上，傅作義遵照蔣介石的夜襲指令，向百靈廟的偽軍進攻，日本特務機關長持刀督陣。偽軍在在前面擋著，日本人拿著刀在后面督陣，還是不管用，一天工夫，就把日本人企圖作為大元國首都的百靈廟拿下來了。

        此戰的勝利，讓中國在外交上也空前強硬，當時中日之間正在為恢復國交談判。日本人除了想在內蒙、寧夏等地建立大元國、大夏國，還想在北平、天津一帶建立一個華北國。張群明確表示，日本人企圖在華北制造半獨立的偽政權，這一點沒有可討論的余地。此外，張群還針鋒相對地對日本人提出了五項條件，一是廢止上海和塘沽的停戰協議，二是取消冀東偽組織，三是停止走私并不得干涉緝私，四是華北日軍及日機不得任意行動及飛行，五是解散察東與綏北偽軍。馮玉祥將軍知道后，非常高興，稱贊這五條義正辭嚴、光明正大。

        百靈廟大捷后，毛澤東也在12月1日給蔣介石去了一封信，信中說：

        “今者綏遠形勢日趨惡化，前線之守土軍隊為數甚微，長城抗戰與上海一二八之役前車可鑒。天下洶洶，為公一人。當前大計只須先生一人而決，今日停止內戰，明日紅軍與先生之西北‘剿共’大軍，皆可立即從自相殘殺之內戰戰場，開赴抗日陣線，綏遠之國防力量，驟增數十倍。是則先生一念之轉，一心之發，而國仇可報，國土可保，失地可復，先生亦得為光榮之抗日英雄，圖諸凌煙，馨香百世，先生果何故而不出此耶？

        “今日之事，抗日降日，二者擇一。徘徊歧途，將國為之毀，身為之奴，失通國之人心，遭千秋之辱罵。吾人誠不愿見天下后世之人聚而稱曰，亡中國者非他人，蔣介石也，而愿天下后世之人，視先生為能及時改過救國救民之豪杰。”

        毛澤東在信中說的核心意思是，只要蔣先生腦袋里的念頭轉過來，只要蔣先生可以打日本，我們紅軍就和你一起打，國仇可報，國土可保，蔣先生就是光榮的抗日英雄。       

        釣魚島在臺灣的東北部，幾個小島，沒有多少人會注意。到了1968年，聯合國派了調查團，發現釣魚島海底可能蘊藏大量石油和天然氣，于是就由美國公司找上門來，找臺灣訂合同，要一塊開采釣魚島周圍海底的石油和天然氣。這個時候日本人跳了出來，在1970年7月，日本人聲稱，釣魚島不叫釣魚島，叫尖閣列島，是琉球群島的一部分，因為琉球群島是日本的，所以釣魚島也是日本的。

        1970年8月16日，蔣在日記中反駁日方說：“尖閣島主權問題，我國不僅沒有放棄，即琉球主權問題，在歷史上任何政府亦未有承認其為日本的，而且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日本投降時，已明確承認其所有外島皆已放棄之事實。”

        1971年3月，在美國的523位華人科學家和教育家聯合給臺灣當局寫信，信中說，釣魚島群島是中國領土，法理事實無疑，要求臺灣方面保持堅定的立場，抵抗日本的侵略。這523人中有唐德剛、余英時、杜維明等著名歷史學家。楊先生講到這里的時候，很幽默地說了一句，給臺灣當局寫聯名信的學者是523個，有好多位都是我的朋友。全場觀眾都笑了。

        蔣介石對此非常重視，指示張群代表他向旅美的華人學者回信。張群轉告了蔣的問候，表示蔣介石對各位先生的“愛國熱忱至深佩慰”，特囑其復函。函稱：

        “政府對于此項問題之處理至為鄭重，因本案關系國家領土主權，寸土片石，亦必據理全力維護。此項立場始終如一，絕不改變。

        “釣魚臺列嶼依歷史、地理、使用情形及法理各因素而言，乃我臺灣省之附屬島嶼，其主權屬于我國。”

蔣介石強調，釣魚島屬于中國。在任何情況下，絕不放棄對這一群島的領土主權。

        6月11日臺灣當局發表聲明，主要內容有兩點。第一，琉球群島的主權歸屬，美國沒有和盟國協商，就準備單獨地把琉球交給日本，“中華民國至為不滿”。第二，美國現在準備把釣魚島和琉球的行政權一并交給日本，“中華民國政府認為絕對不能接受，認為此項美日間之移轉絕不能影響中華民國對該列島之主權主張，故堅決加以反對”。

        1972年，美國政府正式將琉球歸還日本，臺灣當局與日本在釣魚島問題上再起爭端。蔣介石對此問題非常關切，臺灣當局5月10日在《中央日報》發表了經過蔣介石親自審核修訂的《聲明》，宣稱：

        “對于琉球群島。中華民國政府一貫主張，應由包括中華民國在內之二次大戰期間主要盟國，根據開羅會議宣言及波茨坦會議宣言揭橥之原則，共同協商處理。美國未經應循之協商程序，片面將琉球交付日本，中華民國政府至表遺憾。

        “至于釣魚臺列嶼，系屬中華民國領土之一部分。現美國將該列嶼之行政權與琉球一并‘交還’日本，中華民國政府堅決反對。中國民國政府本其維護領土之神圣職責，在任何情形下，絕不能放棄對釣魚臺列嶼之領土主權。”

        楊天石先生評價蔣介石維護釣魚島主權的努力時說：“蔣介石不只是在日記里維護釣魚島的主權，而且在外交公文上也是明確表態的。在釣魚島問題上，蔣介石維護了中國的國家利益。”       

蔣介石反貪和打虎

        此次講座講了六個專題，最為濃墨重彩的是蔣介石反貪和打虎。楊先生切入正題的時候舉了一個例子，他說，電影《西安事變》拍到蔣介石開會，蔣介石的杯子里是白開水，不是茶，這是真實的。蔣介石一輩子不喝茶，只喝白開水。

        楊先生說，他研究蔣介石這么長時間，還沒發現蔣介石有任何貪污的行為，他自身是非常廉潔的。他不僅要求自己廉潔，對子女的要求也比較嚴格。

        抗戰勝利后，國民黨大員在淪陷區大搞“五子登科”，瘋搶房子、票子、條子、車子、女子。蔣介石的次子蔣緯國看到大家都在搶，1947年10月他也在上海搶了一座房子。蔣介石知道后非常生氣，他在日記里寫道：“招搖不規﹝軌﹞，不知自愛，為人輕視，為家庭羞”，命蔣經國代為“教誡”。24日，蔣介石命蔣緯國將房產退還敵產管理處。

        到了臺灣后，蔣介石最喜愛的孫子蔣孝文結婚，向公家借了一輛吉普車到日月潭去兜風，小夫妻兩個在美麗的湖光山色間兜風，很愜意。蔣介石知道了，又很生氣，說他“招搖過市”，命令他立即把車給退回去。

        整個抗戰期間，蔣介石對于貪污的懲治手段都是非常嚴厲的，被他知道的貪污案件的處理，對于犯案人員的處理，大都是“槍斃”，不管其罪行達不達到槍斃的程度，蔣介石抗戰期間懲治貪污可謂嚴刑峻法。

蔣介石從嚴懲治貪腐，但是打老虎打到自家人的時候，還是沒能堅持到底。

        楊先生舉了三個例子。

        第一個例子是孔祥熙的親信，中央信托局運輸處經理林世良貪污案。林世良此人風度翩翩，英語流利，善于迎逢，時常出入孔家，為孔府效勞。孔祥熙、宋靄齡、孔家大小姐孔令儀、二小姐孔令俊對他都非常喜歡。1941年1月，日軍占領緬甸的仰光之前，有一個華商用150萬元買通林世良，將價值3千萬元的汽車零件，利用中央信托局運照，偽稱公車和公貨，逃避檢查，企圖走私內運重慶，牟取暴利。車輛和貨物被設在昆明的運輸統制局檢查處查扣。林世良出面，謊稱車和貨物都是中央信托局的，并試圖活動上層希望將此事順利過關。可是運輸統制局是軍統的，此事被迅速報告給蔣介石。

        孔祥熙見到親信被抓，立即出面援救，他采用的是老辦法——請客吃飯。因為林世良要接受軍法審判，12月5日擔任行政院副院長的孔祥熙就把軍法總監何成濬等人請來。席間孔祥熙說，林世良犯的不是死罪，他貪污的只是150萬，又不是一千五百萬、一億五千萬，委員長那邊我已經講好了。委員長說，好的好的。孔祥熙拍著胸脯保證，委員長那邊我負責，他也表示同意。所以一開始，林世良被判了無期徒刑，另一個人被判了兩年六個月。

        蔣介石知道后，就把何成濬找來談話，他說，這個案件要秉公處理，依法辦理，別的不要考慮。后來蔣介石下定決心，要把林世良判死刑，另一個同犯要判5年徒刑，而且不準緩刑。12月21日蔣介石在日記中寫道：“非此不足以昭信與立國，庸之只知包庇所部，而不知政治與法律之重要。”庸之，是孔祥熙的字。這則日記說明，孔祥熙的說情完全未起作用。26日，蔣介石又在日記中寫明了為什么要重判：“林世良與許性初案，依法懲治，不為權勢所亂，此事雖小，實為以后祛除貪污，修明政治最大之關鍵，對于國家與人民及法令，皆有重大影響，此心自覺安平非常也。”他的用意在于殺一儆百，實際上林世良罪不至死。

        第二個例子，貴州一個師管區的司令貪污行賄，被判了死罪。有二十多個軍官聯名給蔣介石寫信，說死刑判得太重了，請求判無期。蔣介石把這這些軍官都記過一次，師管區司令照舊被執行槍決。蔣介石在日記中批評求情的軍官：“此何等事，妄加干涉，置國家法紀于何地。其列名者，均記過一次示儆。”

        第三個例子是軍法執行總監部辦公廳特檢股股長俞浩興，他假借職務之便，在中國工業服務社擔任顧問，每個月拿300元顧問費，也被蔣介石下令槍斃了。楊先生覺得這個人死得太冤枉。

        抗戰勝利后，蔣介石從美國的魏德邁將軍那邊了解到國民黨的官員在淪陷區非常腐敗，覺得很丟臉。他決定采取措施。第一個措施是在憲兵中成立一個特偵反貪隊。第二個措施是準備開展一個運動——肅清貪污運動。第三個措施是準備改革黨務，從黨的層面杜絕腐敗。他對頂，無論黨政官員，只要貪污舞弊的金額在一萬元以上的，一律槍斃；貪污分子要開除黨籍。

        除了這些以外，在蔣介石日記中記載的反貪舉措還有：加強群眾監督、黨員財產登記申報、成立勤儉報國會等等。但是楊先生認為，蔣介石如此討厭貪污、憎恨貪污，反貪的決心很大，最后還是失敗了。最主要的原因是蔣介石的反貪是日記里的反貪，是紙上的反貪，寫得很漂亮、很堅決、很嚴厲，但是沒有得到落實。

        所以國民黨還是腐敗，而且越來越腐敗。等到1948年，蔣介石覺得反貪要來點真格的，要扭轉社會風氣的時候，他已經沒有人可以相信了，只能相信自己的兒子蔣經國，于是就有了蔣經國上海打虎的事情。

蔣介石和他的兩個兒子——蔣經國、蔣緯國

        楊先生說，蔣經國聽他爹的話，到上海說干就干，雷厲風行，抓了上海大資本家榮鴻元、海上聞人杜月笙之子杜維屏，上海人民很高興，給蔣經國送了一個外號叫做“蔣青天”。

        9月4日，蔣介石召見上海市長吳國楨，吳擔心蔣經國的做法有問題，蔣介石不以為然，日記稱：“經兒將滬上最大紗商榮鴻元與杜月笙之子拿辦，移交法庭，可謂雷厲風行，竭其全力以赴之。惟忌者亦必益甚，此為民之事，只有犧牲我父子，不能再有所顧忌，惟天父必能盡察也。”

        蔣介石支持蔣經國的鐵腕做法，但是蔣經國不久就碰到了大礁石——他打老虎，打到了孔祥熙的兒子孔令侃。宋美齡沒有孩子，特別喜歡自己的外甥孔令侃，把他當成了自己的兒子看待。蔣經國鐵面無私地將孔令侃的揚子公司查封了，還表示要查辦到底。宋美齡急了，就直接報告給了蔣介石。

        打虎打到了自家人，蔣介石在10月18日從北平給吳國楨發去電報表示，查封揚子公司不合法。因為監察委員只能查政府機關，不能查商營事業。拋開揚子公司囤積居奇的事情不談，如果要查揚子公司，首先要討論監察委員有無權力查辦民營商業。電文如下：

        “關于揚子公司事，聞監察委員要將其開辦以來業務全部檢查，中以為依法而論，殊不合理，以該公司為商營而非政府機關，該院不應對商營事業無理取鬧。如果屬實，可囑令侃聘請律師進行法律解決，先詳討其監察委員此舉是否合法，是否有權，一面由律師正式宣告其不法行動，拒絕其檢查。并以此意約經國切商，勿使任何商民無辜受屈也。中正手啟。”

        楊先生評價道，蔣介石不僅不讓查，而且為孔令侃撐腰，要讓他找律師打官司，此事自然是不了了之。蔣經國打老虎打別人行，打到宋美齡的干兒子就不行，蔣介石出面包庇孔令侃。蔣介石將這個大老虎保下來的第一個結果就是蔣經國辭職，蔣經國曾經豪言，打虎不成功，決不收兵。現在碰到孔令侃，蔣介石出面保，蔣經國只能辭職了。第二個后果是，社會上對蔣介石普遍失望，尤其是國民黨的軍政官員很失望。傅作義將軍就說，蔣介石不愛江山，愛美人，我們還給他拼命干什么，美人指的就是宋美齡。當時中共軍隊已經將北平包圍了起來，傅作義逃不出去，但是他選擇與中共和平談判，蔣介石愛美人不愛江山的行為也起了很大的影響。

講座現場（作者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