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于錢鐘書時代坐井觀天的大學專業生物鏈，如今的各個專業學科從業者，除了吐槽別的專業之外，更拿手的是各種自黑。不過若說把對本專業的吐槽寫成嚴肅著作，可能彼得·文格（Peter Unger）剛剛出版的《空洞的概念：對分析哲學的一個批評》（Empty Ideas：A Critique of Analytic Philosophy）是絕無僅有的一例。

        文格是紐約大學哲學系教授，早年就讀于美國頂尖的私立文理學院斯沃斯莫爾學院（Swarthmore College），和近五十年影響力最大的分析哲學家之一大衛·劉易斯（David Lewis）是同學，后來在牛津攻讀哲學，師從艾耶爾。

        文格是一流的學者，在形而上學、心靈哲學、認識論等領域頗有建樹，卻對自己所從事的工作進行了毫不留情的批判。他的許多批評聽起來并不陌生，我們常常會從非哲學專業人士那里聽到類似的觀點。比如，哲學是毫無創造力的學科，它所討論的東西沒有一樣不是歷史上曾被討論過的，即便有了什么新的發現，也都是很瑣碎的細枝末節，而哲學家卻常常抱有這樣的幻覺——自己在從事偉大的事業。比如，分析哲學熱衷于使用邏輯符號甚至數學符號，只是因為這樣“顯得很科學”。再比如，他甚至對哲學教育本身也表示懷疑，他認為哲學科班訓練并不能產生社會學中所定義的培訓效應，而僅僅產生選拔效應，也就是說大學哲學教育并不能使人成為哲學家，而是選拔出那些適合成為哲學專家的學生，所以他建議哲學教師們，趕緊奉勸那些不慎進入哲學專業的年輕人改行做些有用的事情。

        這些話，如果是從非專業人士嘴里說出，一定被哲學家們嗤之以鼻，但現在世界排名前五的紐約大學哲學系教授亦如是說，尤可證明外行的吐槽絕非毫無道理。其實，凡稍有反思能力的哲學研究者，都應該對文格的批評有切身感受。與外行吐槽不同的是，文格以哲學家的專業水準論證了自己的觀點。他指出，分析哲學常常在進行空洞無效的討論。哲學試圖提出具有普遍有效性的命題，但由于它既不具備數學的嚴格性，也不具備經驗科學的實證性，它所采取的方法除了邏輯演繹就是舉反例。舉反例類似于卡爾·波普爾所說的證偽，但不同于經驗科學用實驗證偽，哲學是用思想實驗證偽。思想實驗是非常古老的論證方法，它不需要實際發生，只需可以想象，即可以依靠邏輯進行推論。柏拉圖的《理想國》中對何為正義有古格斯隱身戒指的思想實驗，奧古斯丁《論自由選擇》中對何為道德上的惡有與人共妻的思想實驗。當代哲學中的思想實驗更是天馬行空，層出不窮，比較著名的有心靈哲學中的哲學僵尸、色盲神經科學家瑪麗、我是蝙蝠，自由意志理論中被腦控的瓊斯等等。文格批評說，正因為思想實驗不需要遵從自然規律，僅僅需要邏輯上的構造，針對一個命題哲學家們幾乎可以提出無數的思想實驗進行反駁，所以從來沒有一個哲學命題能達到自己所希冀的普遍有效性。于是，哲學討論常常成為這樣的情景：提出觀點，反例、反例、反例……直到學者們感到乏力，轉移陣地。

        文格著作的深厚功力自然體現在他的核心命題上：當代分析哲學主流不過是在提出一個又一個并不描述具體現實的空概念或者說空命題，現實如何并不會影響這些命題的真假，它們只需要保證自己內部的邏輯自洽。不過要理解他的這一概念，Concretely Empty Ideas，以及這一概念如何與當代哲學中的諸多理論發生關系，并不簡單?？梢源_定的是，這個概念本身并不是一個與現實無關的空概念，因為它確切地描述了分析哲學的現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