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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丁在一所雙一流高校讀研一，她在QQ空間發現校友王偉發了一條長文，懷疑自己的論文被查重網站出賣，被人買去當作自己的本科畢業論文提交，在學校倒查畢業論文質量時，被發現查重率高達90%的情況，抄襲者甚至“連致謝都一字未改”，王偉在長文中稱，自己和抄襲者，總有一個會回到高中文憑。

小丁沒想到，十天后自己也面臨著同樣的問題，和她一起被“畢業論文重復率過高”困擾的還有自己的16個本科同學，大家被教務員告知，本科畢業論文重復率過高，如果不是跟自己之前發表的論文重合，那就存在抄襲嫌疑。

遇到同樣問題的17個人被拉到一個群，有人忍不住在群里發問，“我們要證明'我的論文是我寫的’這種命題嗎？”看著同學發在群聊中高達98%查重率的報告，小丁聯想到王偉的那篇長文，心口像被塞了一大團棉花，堵得慌。

王偉發布在qq空間的長文

根據教育部數據，2019年我國有約64萬碩博研究生、近760萬普通本專科學生（本科生395萬）畢（結）業，這還不包括成人本專科、網絡本專科學生。學生在畢業前要過的最后一關便是通過畢業論文答辯。

近年來，為杜絕學術不端行為，教育部發布了關于印發《本科畢業論文（設計）抽檢辦法（試行）》的通知，其中第四條要求本科畢業論文抽檢每年進行一次，抽檢對象為上一學年度授予學士學位的論文，抽檢比例原則上應不低于2%。通知發布后，多所高校開始先一步進行校內自檢。

注：上圖只統計了本科生數據，未統計大專生數據

“亦真亦假”的查重網站

“論文是我一個字一個字寫出來的，盡管可能寫得不好，但是絕對和抄襲沒有任何關系”，小丁拿出了自己當初自行查重的報告，她的查重報告中檢測結果那一欄“去除本人已發表文獻復制比”僅有0.3%，并且該數據與論文提交到學校系統時顯示的數據保持一致。小丁說，自己論文寫得很趕，稿子只發給導師看過，沒有對外泄露過。自己沒有抄襲，學校更不可能故意泄露學生的論文，那么問題只能出在畢業論文自行查重那一步。

一年前，讀大四的小丁并不清楚知網不提供個人查重服務，“我是在百度上搜知網查重，點開一個網站覺得挺正規，最重要的是它域名里寫了cnki，并且它的頁面標簽長得和知網一模一樣”，小丁回憶道，“我當時覺得那就是知網。”

同樣，用360、Bing等搜索引擎查詢 “論文查重”，出現在首頁的是PaperPass、PaperOK、PaperWord、PaperRay、PaperRed等注明是廣告的查重服務鏈接。而知網、維普、萬方這三大國內權威論文檢測平臺，并未出現在首頁上。

小丁本科同學麋鹿也懷疑是查重網站泄露了自己的論文。

麋鹿是在淘寶上購買的查重服務，“淘寶上很便宜，并且我挑選的也是好評很多的查重網店。”淘寶店鋪向詢問的學生保證他們服務的正規性，表明他們使用的是“知網官方的檢測機會”，并以畢業季檢測機會緊張來催促學生下單。

購買服務之后，店家會提供一個自助查重地址，要求學生進入這個地址所指向的網站進行查重，而麋鹿在淘寶店鋪中購買的查重服務所指向的鏈接，如今在微信中已經涉嫌欺詐被舉報而無法打開，但復制鏈接在其他瀏覽器中仍然可以打開。

這些“查重網站”到底是何方神圣？早在2012年，知網官方就在網站上發布公告，聲明“從來沒有對任何個人和單位提供所謂的自助檢測系統，所有聲稱‘與官網對接的自助系統’均為假冒行為”。

然而，以“論文查重”為關鍵詞在天眼查搜索，可以查到106家相關公司。其中既包括中科院、北大同方等有相關查重專利的高校和科研機構，也包括自稱“知網查重”的多家小微企業。例如，一家名為哈爾濱知網網絡科技有限責任公司提供的網址為“www.cnki1.net”，名字和網址與中國知網（www.cnki.net）十分相似，該企業2017年成立，注冊資本僅有10萬元。類似這樣的企業有幾十家，從注冊地來看廣東最多，其次是湖南、湖北、北京、上海。

除高校、科研機構之外的96家論文查重公司中，有75家處于存續狀態。 對企業經營范圍進行詞頻統計，可以發現其表述較為曖昧，集中在技術、教育、服務和零售等方面，論文查重并不明顯。

這些公司通過在淘寶、京東、拼多多等平臺開店，吸引買家。電商平臺對論文查重服務的監管也近乎于無。在淘寶平臺搜索“論文查重”，可以看到不少在架商品，熱門店鋪的寶貝描述和圖標均和知網、萬方等正規查重機構十分相似。

不同平臺對論文查重的收費標準和數額都參差不齊。根據平臺給出的價格大致劃分區間，其中按篇計價的大多100元-400元/篇，多半報價在300元-400之間。而按千字計價的4個區間中，大多數報價分布在1.1-2元/千字。

某電商平臺的“論文查重”商品

“我的論文被賣了嗎？”

學計算機的劉剛也在淘寶購買了查重服務，但他不認為自己的畢業成果會被店家泄漏，因為他做的是畢設工程論文。除了文本之外，他的畢業成果中還包含配套源碼和工程文件，這兩項他只提交給了學校，“沒有這兩項，論文泄漏別人也用不了。”他認為可能是知網的查重算法有漏洞，“查重率基本100%，連致謝中指導老師姓名，代碼里學校的相關標識、域名都一致，這種情況應該是和自己之前提交查重的論文重復了。店家給的確實是知網官方報告，所以我這樣判斷。”

知網查重究竟是如何進行的？如何判定自己的論文重復率過高是由于被泄露販賣還是算法漏洞？

查重的本質是將學生提交的論文文本，與數據庫中已有文本進行相似性比較，因此數據庫大小和算法精確度都會影響查重率。數據庫越大，可比對的文章越多，查重的準確度就越高，因此，只有像知網、萬方、維普這樣的大型資料庫才有條件開展查重服務。

CNKI科研誠信管理系統研究中心表明，其數據庫檢測范圍涵蓋中國學術期刊網絡出版總庫、中國博士論文網絡出版總庫、中國優秀碩士論文網絡出版總庫、中國報紙全文數據庫等，除此之外，知網獨有的大學生論文聯合對比庫收錄了歷屆本科生畢業論文，該庫于每年春節前更新一次，它的存在讓本科生們沒辦法再“借鑒”之前學長學姐的畢業論文。知網利用其研發的算法海量比對文獻資源和網絡資源，并創建一份完整的文獻復制報告單，即畢業生論文查重報告。

據知網工作人員介紹，在查重過程中，學生本人已發表的論文會被排除在外，即算法會自動排除“自己抄自己”的情況，所以一般情況下，學生順利畢業一年后再查，不會出現查重率高的情況。工作人員強調，學生必須使用高校提供的知網查重渠道，如果使用了第三方渠道進行自費查重，那么第二年的結果就可能變得復雜。

知網自稱，一直以來只與高校、科研院所、期刊編輯部和出版社等學術單位進行合作，為這些學術單位提供論文查重檢測機會，并明確用戶只能檢測合同規定范圍內的文獻。在高校-知網的查重流程中，高校一般以合作的方式從知網獲得免費的限量查重名額，并將賬號、密碼分配給應屆畢業生。學校在分配賬號的過程中，容易出現泄露的危險。

2020年4月7日，知網發布公告稱，近年來不法分子利用合法使用機構管理漏洞和個別管理人員非法倒賣等途徑盜用或竊取賬號，進而大肆牟利，用戶單位如果發現賬號泄露或接到賬號泄露通知，應調查泄露情況并在確認后報警。對于合作高校賬號信息泄露的情況，知網將取消其包年服務模式或核減服務量。

在中國裁判文書網檢索“知網”“查重”，僅能找到兩個相關案例的3份判決書。案件被告人均涉及盜竊或非法購買知網查重賬號，通過盜用高校學生的查重權限幫他人進行論文查重并獲利。這兩例盜竊刑事案件分別由廣東省中山市第一人民法院和廣州市番禺區人民法院于2019年和2020年宣判，被告被處有期徒刑并處罰金，但刑期較短。

根據刑事判決書及相關報道，不難發現高校安排畢業生進行論文查重時存在多處風險，從賬號、密碼到論文文本，都可能在不同環節泄露，被不法分子盜用和販賣。

在非正規查重平臺進行檢查時，學生往往應商家要求抹去真實姓名提交論文，所以論文很容易被盜用發表或被知網系統誤判為已發表論文，具體情況需要根據查重檢測報告來判斷。知網工作人員表示，如果報告單中復制比對應最高的文章明確地指出了單位和作者，那么這篇論文很有可能已經被泄露盜用；如果復制比對應最高的文章沒有作者和單位信息，那就有可能是使用非正規平臺檢測時不規范命名所造成。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4月14日，南京大學教學運行服務中心發布《關于開展2021年本科畢業論文（設計） 中期檢查工作的通知》，特別提醒學生不要在南大畢設系統之外的任何機構和平臺進行查重檢查，以免論文被盜用、竊取和倒賣等，影響正常畢業。同時，知網也一再提醒學生，絕對不要去淘寶這類渠道購買檢測服務，有查重需求，可與學校管理部門溝通。

實際上，當學生有查重需求時，還是會優先考慮第三方查重。有些學生不知道知網查重不對個人開放，被忽悠購買了第三方服務；而有些學生，明知道第三方查重風險很大，但依然自費查重。驅使他們這么做的主要原因是，高校提供的免費查重服務大多有次數限制，一般是１到２次，如果學生無法在有限的查重機會中，達成學校要求的標準，可能將無法答辯，甚至要延畢，所以學生通常會提前做查重。

知網規定，連續13個字相同便會被認定重復，而教育部規定，對涉嫌存在抄襲、剽竊、偽造、篡改、買賣、代寫等學術不端行為的畢業論文，高校應按照相關程序進行調查核實，對查實的應依法撤銷已授予學位，并注銷學位證書。

“盡管畢業論文是我自己一個字一個字寫出來的，但是萬一重復了呢？一些專有名詞、專有解釋很長，很容易重復，我怎么知道我的一些表述沒有和之前的學長學姐重復呢，我沒有學術不端，但是我依然要檢測，學校只提供一次查重機會，用完就沒了，萬一不能再提交影響畢業怎么辦？”自費查重會有論文泄漏以及其他風險，而使用學校提供的一兩次查重機會，也許會面臨畢不了業的風險。

小林認為，學校應及時告誡學生第三方查重的危險，而不僅僅是警告學生“不要抄襲否則剝奪學位”。

在豆瓣上，有同學稱自己花720元從網上購買知網查重服務，結果顯示達標。但到學校提供的正規知網平臺查重時，結果卻是不達標。虛假查重坑錢不說，還有可能導致學生延畢。

各種不規范的論文查重服務為何屢禁不止，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趨勢？某985高校曾與官方查重平臺有過合作的老師認為，學生的論文查重出現問題，會影響到學生畢業，但并不影響正規查重平臺的直接利益，正規平臺除了發布聲明外，并無開展大規模打擊行動。

那么知網為何不開放個人檢測？知網工作人員解釋，知網不對個人開放是因為系統開發的最初目的是服務于機構管理部門，而機構不希望個人去檢測，否則管理部門無法了解到論文真實的抄襲或重復情況，“開放個人自費查重有悖于我們做學術不端檢測工作的初心，也有悖于高校教學質量工作的思路。”

臨近畢業季，論文查重需求量巨大，也有正規機構看中了商機。相對于知網不對個人開放服務，作為萬方數據旗下的萬方檢測系統（運營授權商為湖南學刊聯信息科技有限公司），面向個人開放查重服務，論文萬字以內30元。今年4月30日，學信網宣布與萬方數據合作，為應屆畢業生提供正規、安全的文獻相似性檢測服務。擁有學信網賬號可獲得一次免費查重機會。

對于大多數只認知網查重結果的高校來說，是否接納萬方的查重結果呢？嚴把畢業論文質量關，需要多方協同。在查重環節，正規軍不能滿足需要，就會冒出各種雜牌軍渾水摸魚，對此視而不見，就是漠視廣大學生的利益。

文：董悅 閆一帆 蘇子涵 付峻瑩（南京大學新聞傳播學院研究生）

圖：董悅 姜俊強 劉紫璇

指導老師：白凈（南京大學新聞傳播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