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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國隕落150年︱天國記憶?長毛故事
舉中國數千年禮義人倫,詩書典則,一旦掃地蕩盡,此豈獨我大清之變,乃開辟以來,名教之奇變,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于九泉。(曾國藩《討粵匪檄》)
自從一八四〇年鴉片戰爭失敗那時起,先進的中國人經過千辛萬苦,向西方國家尋找真理。洪秀全、康有為、嚴復和孫中山代表了在中國共產黨出世以前向西方尋找真理的一派人物。(毛澤東《論人民民主專政》)
略識中國近代史,上引兩則大概都不會陌生。起落之間,對太平天國運動的評價懸于云泥兩端。天國的歷史,有許多維度,在每一個維度上,都站立著不同時、空的人。比如,稱其為粵匪、赭寇、紅羊;朝廷要為逝者昭忠。而稱其為漢賢洪楊、太平圣帝;革命者要砸了漢奸曾國藩的祠、墓。這些起落與正反之間的翻覆,本身就構成了歷史。
發生過的,是既定的。而有關這些事實的記憶卻在不斷遞嬗、遷延。所以,在記憶被評說、被征用的過程中,我們可以觀察評說者的身份,以及他們所代表的歷史。這種維度的變化,可能是歷史更有意思的部分。
“勵節褒忠”
咸豐三年到同治元年,太平天國歷十四年,席卷大半中國。尤其東南半壁,慘殺與離亂不可勝計。掛一漏萬,略舉一則。趙烈文《庚申避亂實錄》:“三月朔日乙丑。日赤如血,午后霰,夜又霰,寒如臘九。是日聞杭州于二十七日失陷。先是,某自省城來言,十八日賊初至,時諸城門驟閉,城中男女數十萬,露立雨中,冀城門或開,街衢推涌如潮,一輿至值百千,然駕肩輿而出,無不擠碎,輿中人傾跌,頃刻如泥,行人足不得著地,死者不可勝計。城中乏糧,土匪紛紛思變。至二十七日,賊乃以城外積棺,迭架登城,遂陷。此后淫殺之慘,思之肉戰。”這是講百姓之苦。
百姓之外,是官紳。守城殉難、盡忠殉節。自咸豐三年九月,朝廷明發上諭,命于各地建立專祠,恤典各地方臨陳捐軀之文武官員,加增予謚或入祀昭忠祠,以此褒恤之典“振起懦頑”“勵節勸忠”。咸豐八年秋,曾國藩和李鴻章具疏會奏,請立昭忠祠于湘鄉,令有司春秋致祭,天子許之。其后,曾國藩又捐建湖南平江忠義祠,建江寧昭忠祠“專祀湖南水陸各軍陣亡員弁”。曾氏《湘鄉昭忠祠記》中說,“君子之道,莫大乎以忠誠為天下倡……吾鄉數君子所以鼓舞群倫,歷九州而戡大亂,非拙且誠者之效與?”李鴻章步武其后,為淮軍陣亡員弁請建昭忠祠,設位致祭,先后奏請修建了無錫惠山昭忠祠、武昌淮軍昭忠祠、蘇州淮軍昭忠祠、保定淮軍昭忠祠,“以彰恤典而慰忠魂”(李鴻章《惠山建立昭忠祠片》)、“稱朝廷勵節褒忠之典”“慰斯民報功崇德之心”(張樹聲《請建淮軍昭忠祠片》)。
建昭忠祠,包括“平亂”后編定《昭忠錄》,這是朝野雙方重建秩序的一個過程。曾、李為湘、淮軍張目,借“恤典”重新分配權力。朝廷“昭忠”,更重在底定人心。太平天國在東南建立了與朝廷對等的統治,以“神權”牧民十余年,影響之大,僅僅依靠戰爭勝利,絕不足以在短時間內重新確立正統。因此,“昭忠”成為很重要的形制:一則喚起死難的愴慟記憶,二則激揚對仇讎的憤忿。在這個過程中,天國被確立為赭寇、發逆,有關“長毛”的各種殘忍、怪誕的殺戮故事也開始在江南地區廣泛被講述、流傳,直到成為一種日漸固化的記憶。
“盜賊曾左,圣賢洪楊”
距離朝廷大肆“昭忠”僅四十年,另一群南方人卻以洪楊繼承者自居,發起了一場聲勢不大、卻最終革了清王朝命的“匪亂”。廣東人孫中山、湖南人黃興、浙江人章太炎,陸續舉起反清大旗。他們自陳革命“初心”,無一不談到洪楊舊事的激勵。
羅家倫、黃季陸編定《國父年譜》,記錄孫中山少時就學鄉塾間,時有太平天國老兵談洪楊軼聞,先生對“驅逐異族,雖及身而亡”的洪秀全尤其敬慕,曾說過,“洪秀全滅了滿清就好咯。”陳少白述,孫中山在雅麗氏學校時,同學給他起了一個綽號,叫他“洪秀全”,因為時常談起,稱之為“反清第一英雄”。1907年1月間,孫中山與日本友人池亨吉談及中國革命,盛贊英國人呤唎的《太平天國戰史》“以其非凡的俠骨,將目睹事實著成珍貴無比的史書,如實將洪秀全之輩的人格及其理想予以懇切說明……洪秀全、李秀成等豪杰實賴此書為之辯護,才得脫去逆賊的污名,作為莊重的革命殉國者而為后世識者所悼念。”親囑劉成禺修《太平天國戰史》,“此吾黨不朽之盛業”。書成后,孫中山親為作序,將洪秀全與朱元璋并列,稱其為“驅逐異胡”之“豪杰”。
再略述其他“反滿”先驅的洪楊情節。黃興,童年時代便常聽鄉間老輩談論洪楊革命事跡,特別是太平天國攻打長沙的故事,非常向往,“稍長,喜讀太平天國雜史”。曹亞伯,自幼居鄉,每聆鄉中父老述太平天國當年起兵殺賊遺事,“輒眉飛舞,油然萌種族思想”。李烈鈞,父親兄弟四人,太平天國時皆棄儒從軍,“稍長,見先嚴與諸伯叔面部或手部均有針刺‘太平天國’四字,中叩問其故,心怦怦欲動焉”。劉師培《攘書》,專作《帝洪篇》,講述洪王偉業。1908年黃世仲《洪秀全演義》出版單行本,自序中說,“昔之貶洪王曰‘匪’曰‘逆’者,皆以戕同媚異忘國頌仇之輩,又狃于成王敗寇之說,故顛倒是非,此皆媚上之文章,而非史筆之傳記也。”章太炎《洪秀全演義序》中則把洪秀全與諸葛亮、岳飛并提,“自茲以往,余知尊念洪王者,當與尊念葛、岳二公相等。”
《太平天國戰史》和《洪秀全演義》清末便流傳甚廣,在反滿輿論動員中,起了很大作用。
與“尊念洪王”相對應的,就是革命黨人對平亂勛臣曾、左、李的大加韃伐。1901年底李鴻章逝后,梁啟超作《李鴻章傳》,稱之為“偉人”,數年之后,到《民報》諸人眼中,曾、左、李成了如下面目:

如此“漢奸”之論,更直截的目的,是革命黨在締造一種漢人“政統”。
這是輿論,同時還配合行動。武昌起義爆發,義軍“所到之處,曾文正公祠盡毀滅”。中華國民軍南軍都督奉軍政府命發布的討滿檄文中說:“所最可恨者,同是漢人,同處韃虜政府之下,同為亡國之民,乃不念國恥,為人爪牙,自殘骨肉。彼楊曾胡李左諸人,是何心肝,必欲使其祖國既將存而復亡,使其同胞以將自由而復奴隸乎?”惲毓鼎也記述,“湖南亂黨掘毀曾文正、左文襄墳墓。南京拆毀曾文正公祠,改祀洪秀全。上海李文忠銅像,則于頸下懸一牌,曰‘滿洲奴隸’,而用白布纏其頭及左肩。”1912年初,南京臨時政府甫一成立,陸軍部便通告各省,迅將前清湘楚淮軍各專祠及昭忠祠改建為忠烈祠,“一以慰烈士在天之靈,一以褫漢奸死后之魂”。
制作漢奸與清廷昭忠,實質相通——意在顛覆舊秩序、確立一種新的秩序。這在歷來的“革命”中,被反復使用。是手段,也是旨歸。
“長毛造反”
時光流轉,清朝亡了,“驅除韃虜”的那一代革命黨也成了歷史。洪楊和長毛,成為榕樹下、皂莢樹下納涼的父老最喜歡給孩子們講的故事。
在周有光家老媽媽的故事里,“長毛”只和頭發有關,他們披頭散發,反對“大清國”剃發梳辮子的發式;至于“天國”與“反清”,老媽媽是不關心、也不理解的。更著名的是魯迅家的長媽媽。魯迅小時候聽人講“本朝”故事,最多的,就是“打長毛”。女工阿長的長毛故事,“并無邪正之分”,只說最可怕的東西有三種,一種是“長毛”,一種是“短毛”,還有一種是“花綠頭”。魯迅說他后來才搞清楚,其實后兩種是官兵,但在愚民的經驗上,和長毛并無區別,甚至比長毛更可惡。他后來在《頭發的故事》里寫:“頑民殺盡了,貴老都壽終了,辮子早留定了,洪楊又鬧起來了,我的祖母曾對我說,那時做百姓才難哩,全留著頭發的被官兵殺,還是辮子的便被長毛殺!”“辮子”是個由頭,打來殺去,沒有好壞,苦的總是百姓。還有江南人口耳相傳的記憶里所說,真“長毛”并不殺好人,亂殺人的是假“長毛”,那些混入“長毛”隊伍、打著“長毛”旗號的“假長毛”,“糟蹋了好人的名聲”。
這些久遠的殺戮—殉難、漢奸—忠烈,在后來的講述者那里,變得不偏不倚。說故事的人和聽故事的人,都不再投入太多感情。臧克家說,我側著耳朵聽他說長毛作反,就好像聽他說天上掉下彗星這些故事一樣,覺得“神奇而不可理解”。隔著煙塵,歷史,就是這些“神奇而不可理解”的過去,僅僅成為了“故事”。
再后來,歷史又在翻轉當中。“長毛”再不被稱為長毛,而是“太平天國”,是中國歷史上最后一次、偉大的農民起義,是代表先進的中國人向西方尋找真理的先驅。“農民”和“階級”成為歌頌這段歷史的關鍵詞。
有關“長毛”的故事,是否還會有至于再、至于三的流傳和翻覆?我想會有。現在的人,不大提“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歷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這類陳詞,但事實一直如此。有關“天國”的這段歷史,不知在將來的書上,還會經歷怎樣的輾轉。諸生無常,是生滅法,這說的是佛法,也是人世,更是人看待自己歷史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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