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們聽他們三位聊聊激進思想和意大利哲學。

        汪民安：

        《生產》叢刊從2004年開始，一直在譯介歐洲當前重要的思潮。現在為什么介紹意大利思想？以前我們談歐陸哲學主要是談德國和法國，很少談意大利。而現在意大利思想是最活躍的，已經發生變化了。二十年前法國是最重要的陣地，從薩特到巴迪歐，可以說是人類哲學史的一個奇跡。巴迪歐認為歐洲有三個哲學奇跡：一個是古希臘，一個是從康德到黑格爾的德國哲學，另一個就是從薩特到巴迪歐的法國哲學。法國哲學最近十幾年衰退了，不是很突出。意大利哲學越來越占據重要的位置，最典型的代表是阿甘本，今天活在世上的最好的哲學家，他把歐洲哲學的精髓繼承了下來。巴迪烏、齊澤克、朗西埃也重要……齊澤克是個奇怪的天才，不是正宗歐洲哲學傳統的繼承人，巴迪歐也不是。阿甘本有本雅明、斯賓諾莎、福柯、阿倫特等人的傳統，并且把它們融合的非常好，而且對古典哲學非常熟悉，可以說是歐洲哲學的化身，最好的繼承人。

        阿甘本的同時代還有幾個意大利人也很重要，奈格里有本重要的書叫《帝國》，是與學生哈特合寫的，出版后洛陽紙貴，在當時學術界引起巨大反響。還有一個是瓦蒂莫，是尼采和海德格爾的繼承人。意大利有一批學者，在某種意義上取代了法國的主宰地位，是世界上最活躍的思想家。基于這個原因，《生產》策劃了意大利思想專題。為什么意大利哲學家如此活躍？就是因為他們吸收了二十多年前的法國思想，消化吸收的非常好，和自己的境遇相結合。他們的思想來源包括福柯、德勒茲等人。所以我們今天來談談福柯、德勒茲與意大利哲學的關系。說到福柯，我們一致認為，如果要評二十世紀最偉大的哲學家，上半期是海德格爾，下半期就是福柯了。如果非要說我崇拜誰，那就是崇拜福柯了，福柯完全征服了我。而意大利思想對福柯的繼承是很多的。

        之前我是書齋型的學者，只是讀書和寫作，認識老汪之后意識到有更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讓大眾知道這些思想，和大眾溝通，包括跟藝術家和各行各業的人溝通。我自己對奈格里比較熟悉，當年《帝國》出版之后，大家都爭相去讀，我一讀，覺得就是德勒茲《千高原》的翻版，是《千高原》在新的全球化語境的一個改寫。順著這個線索，我去梳理奈格里和法國思想的淵源，實際上它們的關系是非常密切的。斯賓諾莎在激進思想中占據著一個核心的地位，而對斯賓諾莎重新闡釋的代表人物就是德勒茲和奈格里，奈格里的寫作框架來自德勒茲對兩種力量概念的區分，強調從唯物論重新解釋斯賓諾莎的政治哲學，并把德勒茲對斯賓諾莎的重新闡釋完全轉化到政治行動中去。他把德勒茲的根莖、游牧等概念，放到了新的全球化背景。

        我本人在學界也接觸了很多意大利學者，他們給我兩個方面的感覺。一是傳統人文主義素養非常深厚，他們從哲學史讀起，基礎非常扎實，一步一步學。所以才有阿甘本這樣的全能型大師。還有一方面，意大利學者普遍有很強烈的現實關懷，關心當下敏感的社會問題。我們現在看意大利哲學家的激進思想，要認識到它們都是有特殊社會背景的。奈格里曾經去綁架總理，還打死了保鏢，后來被捕入獄。有過很多這樣的暴力事件。雖然現在意大利的經濟不景氣，但思想卻煥發出活力。我一直在思考的問題是，激進思想的激進性在哪里？我也想聽冠軍談談。

        汪老師把歐陸前沿思想輸送進來的做法相當值得敬佩。為什么我們要關注激進思想？他們的思想和我們今天身處的時代是什么關系？我關心的是從政治哲學的視角看待法國和意大利激進思想家。這些人在西方不過是一小撮，西方最主流的還是那些講自由和民主的人，他們認為自由民主就是最好的，認為如果中國更民主就更好了。但是事實上民主是不夠的。阿甘本、巴迪歐、齊澤克沒有一個人認為民主就夠了，他們甚至瘋狂到重提共產主義。這個詞在20世紀已經被弄臭了，被踩上了一百只腳，我們這些對他們感興趣的人也經常被誤解，被認為有非人傾向。

        我們只需要看看美劇《紙牌屋》，就會明白美國政治的狀態，男主角說民主是“過好的想象”。今天的政治是政客和資本家的互動，資本對政治的侵蝕是方方面面的。激進的思想家認為我們不應該接受當前的局面，而應當想象一個更好的社會。看看我們的世界，環境問題、一輪比一輪密集的經濟危機、目前全球的政治動蕩，越來越多的人處于阿甘本所說的homo sacer（神圣人/牲人）的狀態，你以為你受法律保護，但你隨時可以什么都不是。從這些人的思想里，我們可以找到很多資源。他們都認為全球資本主義必須徹底改變，不是小修小補，而是全盤改變。

        我們要質問富人越富窮人越窮的社會。阿甘本說我們今天對幸福沒有認識，現代性告訴你的幸福就是自私自利。阿甘本告訴你什么是古典意義的幸福，這種幸福是共同的，是集體性的，不是個人的，社會是城邦和共同體。共產主義思想家不是神經病，他們告訴我們一種共通的生活方式、多人的共同生活的可能性。其中值得強調的是愛。奈格里和哈特把愛看得很重要，巴迪歐專門講愛，認為在真愛中的兩個人是共產主義的，阿甘本認為在那個來臨中的共通體中，每個人都是lovable，而不是desirable。如果每個人都能真正的愛對方，那么共通體將是多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