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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偶抑或怨偶:儲安平與端木露西遺事

儲安平與端木露西是民國史上的一對佳偶,也是一對怨偶。兩人的故事,戴晴、章詒和、蔡登山都曾講過,卻無人講得清楚。儲安平的情況已廣為人知,在此著重介紹端木露西。
端木露西,原名新民,蘇州人。早年就讀于蘇州振華、惠靈女中,后隨父北上天津,進入南開附中及大學預科。1930年夏,其父調任上海電話局局長,露西又隨之南下。9月,進入上海光華大學,就讀于文學院一年級。
露西屬于智商較高但成績較差的學生。她曾自述:“我一向不是一個好學生,我慣會忘記許多老師指定要我念的書,我老愛取巧看一些,反正我對于考A考B都不大有趣味,我的只記著一個C。”查她的成績單,英文、國文、體操、社會學成績都是C,衛生演講是D,可知此語并非自謙。露西在學校是“花后”,精于舞蹈,長于交際。
當時的儲安平,就讀于光華政治系三年級,在校內玩劇團、辦校刊、搞文學會,在校外發表文章,是有名的才子。才子和花后相識,遂迅速建立戀愛關系。儲安平曾在小說中隱晦提到兩人確立戀愛的過程。兩人原本曖昧,隨集體出游,在私家名勝“汪園”劃艇、拍照并甜蜜說笑,心照不宣地靠近。歸去的晚風中,她說冷,他膽怯地將手放到她的肩上,她沒有拒絕。最后互相擁抱……此時兩人相識不過三十余天。

家國情懷,情感危機
儲安平愛露西,但更愛國。1931年,九?一八事變爆發。上海民間組織各種義勇軍,擬赴東北前線抗日,其中影響力最大的當屬“青年援馬(占山)團”。儲安平隱姓埋名加入其中,與全體團員一起戎裝草鞋在抬棺游行,以示抗日決心。12月6日,該團準備登車北上,鐵路局不予配合,團員臥軌威脅未遂,被迫改為步行。
由于事出倉促,儲安平這次北上,沒有征得露西的同意,只寄了一個紙條。恰好援馬團改為步行路過蘇州,兩人遂在蘇州相見。露西有些悲哀,但“她的悲哀拉不回他的決心”。離開蘇州時,他給她寫了一封信:“我愛我的國家,正如我愛我的LOVER一樣。”他認為,一個男子,有比戀愛更重要的責任。不能為了愛一個女子,便拋下國家。
援馬團在北平被政府攔下,馬占山也不同意學生出關殺敵。1932年春,儲安平返回上海。次年夏,他進入《中央日報》擔任編輯。此時的露西在北平燕京大學做旁聽生,并兼任小學教師。
《中央日報》時代,兩人的感情一度出現危機。根據儲安平的《再論幻滅》一文,似乎端木露西認為,儲安平對她不再有以前那種熱愛之情,她有一種失落和幻滅之感。儲安平認為,要求戀愛穩定時仍保持初戀的新鮮是不合常理的。現實的戀愛應該是,雙方都接受愛情會逐漸趨于平淡的事實。然而,儲安平未必真正理解露西的情緒。愛情會趨于平淡雖是事實,但不能以“必然”為借口,忽視對方的感受。尤其像露西這樣出身富家、生活洋化的女性,一味令其安于現狀,顯然不能滿足她的要求。
端木露西在《女人宣言》中說:“我恨做女人!做女人的難真不是女人以外的任何人所能意想的。一個沒有受過教育的女子,盡管別人壓迫、欺侮和當她不如一匹牛馬,她也不敢公開抱怨什么。她的一生可以永遠呼吸不到一些快樂的甘露。誰對他憐惜呢?一些男子覺得女子是應該遭受這一切的”。儲安平在這篇文章后面加了按語:“一個男子并不需要一個妻子有四只手。只要一個妻子有兩只手,能將所謂芝麻大的家務整理得清清楚楚,一個做丈夫的已是非常感激了。假如做妻子的連一只手也沒有,則男子這份厭惡女子的心,也許真會永遠不會短少。”從中不難看出兩人對愛情或婚姻的理解頗有分歧。
盡管如此,業已交往了四年,婚事必須提上日程。1934年春,兩人在北平完婚。婚后兩個兒子望英、望德相繼出生,露西成了全職主婦,偶爾在儲安平主編的副刊中發表一些抒情的散文和游記。1935年4月,《中央日報》籌設《婦女周刊》。端木露西被社長程滄波選為兼職編輯。這并非報社的正式在編人員,但露西明顯對這份工作懷有極大興趣。
新婚燕爾,共游英倫
儲安平和端木露西新婚燕爾,只是在思想和理念上面存在分歧,在生活中尚屬融洽。不過,儲安平在生活方面過于節約,明顯不夠浪漫。比如他提到,看電影只是偶爾幾次,且屬于“無謂的消耗”。他過于精打細算,為了省錢,不肯購買家具。他不讓露西管錢,據戴晴講,“給太太的菜金,便是每個角子都要計較的”。他的編輯工作非常繁重,兢兢業業,幾乎將報館當成第二個家,使家庭生活越來越缺少情趣。
端木露西曾寫過名為“海上雜憶”的系列散文,從中可見,她喜歡摩登上海的光影聲色,對上海的跑狗場、回力球場、跳舞場、美容院、城隍廟、麗娃栗妲、甚至賭場都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儲安平生于小縣,自幼失怙,生活也只能是衣食無憂,對娛樂完全不懂。兩人即使能在文學、藝術方面唱和,但生活方面的興趣未必一致。若長期生活在一起,不能對另一半的愛好、品味、生活習慣予以回應,天長日久,必將產生情感裂痕。這種性格和愛好上的分歧,埋下了未來兩人分道揚鑣的種子。
另一個影響兩人關系的原因是儲安平的留學夢。儲安平有雄心壯志。《中央日報》的編輯,發展空間畢竟有限,不足以真正施展才華。他不怕吃苦,意志堅定,希望未來能大有作為,青史留名。為此,他可以暫時離開家庭,海外求學。尤其是露西被程滄波提拔為正式的編輯,收入日益穩定,免除了家庭的后顧之憂,他更要出去。
儲安平留學英倫,先入愛丁堡大學,后因對該校不滿,于1937年春來到倫敦,在倫敦大學學院做了一名自修生。1937年1月底,露西辭去編輯職務,前往英國與儲安平會合。兩人在倫敦大學附近的三層小樓上租屋居住,經常去圖書館看書或去學校聽課。露西承擔了繁重的家務。她曾回憶:“某日,我從街上提了一大袋雜貨走回家,那是我家兩口子一星期的食糧。我當時委實要抱怨我這毫無用處的氣力,我簡直不能提著這一大袋東西而無尷尬之相。”
這年圣誕前夕,兩人應K地洛爾夫婦的邀請,前往其家中過圣誕。兩人受到了主人無微不至的招待,他們的彬彬有禮、舉止優雅、談吐大方也給主人留下了極深的印象。據露西自述,在一個公共場合,有英國人將她誤認為是日本女子,且表露出尊敬之意。當露西表明自己是中國人時,對方驚訝地說道:“你們貴國也有像你這樣的女子嗎?”
前線慷慨,后院無奈
1938年1月,兩人回國,重回《中央日報》服務。儲安平決定,以個人行動支持抗戰。入秋,武漢會戰打響,儲安平主動代表《中央日報》去前線采訪戰地新聞。
從理性上講,端木露西同意,儲安平作為一個男子,有上前線為祖國貢獻力量的義務。甚至她也希望能上前線,經受血與火的洗禮。但是,此時她有孕在身且產期臨近,行動不便。如果丈夫離開,母子的人身安全如何保障?但是,儲安平沒有表現出一點留戀和惜別,反而為可以自由飛翔而興奮。露西這樣描寫儲安平急于離開的場景:“我那時真佩服一個男子的忍心,我突然情感涌上來了,所以你返身對我說要我回進去,我幾乎像一個孩子那樣,哇的哭了出來。”她“一個人慢慢的回進房里,我忽然討厭這間房子,它太空洞了,燈光又是那么慘淡的,整個的房間就是一個冰壕,因為沒有了你,沒有了你在一起,溫暖從我心中躲藏起來了”。
端木露西在文中表達了對儲安平的想念和支持,卻包含著不滿情緒。此時她應該想到當年他參加援馬團路過蘇州,說愛情不是一個男子全部的話。兩個場景如此相似,她心底的凄涼可想而知。就在儲安平奔赴前線的幾個月,家庭內部出現問題,原本覬覦露西美色的程滄波乘虛而入,并與之保持著某種地下的關系。儲安平返回后,埋頭編報鼓吹抗戰,對妻子的不忠一無所知,直到1939年夏才得知真相。

國仇家難,勞燕分飛
程滄波事件之后,儲安平離開《中央日報》,轉任中央政治學校,教授新聞寫作。端木露西前往成都,擔任光華大學成都分部附中英語教師。1940年11月,儲安平離開重慶,任湖南藍田國立師范學院教授。1941年1月,露西到藍田與儲安平相聚,并在附中任教。從現存的檔案可知,露西在附中每周授課5小時,每月薪金40元,其后漲到100元。而儲安平1941年前三個月的工資分別是320、360、380元,是露西的很多倍。
端木露西在這期間出版了第一本書,名為《海外小箋》,收錄她在倫敦時寫下的書信和散文。《海外小箋》是“袖珍綜合文庫”中的一種,出版方為“袖珍書店”。該書店是儲安平夫婦1943年創辦的。然而,好景不長,當年冬天,兩人協議離婚,書店停辦。程滄波事件發生后,兩人并未馬上離婚,而是四年之后才離異,說明當年的事件并非主要原因,更可能是多年積累的矛盾,到此時終于爆發。彼此痛下決心,給這份婚姻一個最徹底的了斷。
最主要的應該是性格因素。實際上,露西自視甚高。她雖然在文筆和思想上不如儲安平,但也做過《中央日報》的記者、編輯,又有游學的資歷,但她只能擔任初中一年級的英語教師。其子儲望華說過,母親有擔任大學英語教師的強烈愿望,但父親只同意她教授中學課程。儲安平的做法,與他一貫對女性主內的定位有關,也害怕程滄波事件之類的事情再度發生。露西認為儲安平限制了她,對此十分不滿。
除此之外,便是儲安平的事功心態,他對現實處境十分不滿,并厭倦于瑣碎的家庭生活。露西在離婚后發表的小說《幸福的婚姻》中,對儲安平的態度和心態有過影射。
小說描寫了一對大學時代相戀、結婚數年的夫婦。妻子志文生于豪富之家,因“濃得化不開”的初戀,下嫁給中產階級子弟仲英。兩人在南京紫金山下一座帶花園的大房子里過著幸福的生活,育有兩子。抗戰爆發,兩人一路從長沙、武漢、宜昌逃難到重慶。仲英失業,在大學同窗擔任校長的中學勉強謀得教師的差事。可教書生涯并不如意,遭到學生全體罷課,校長令其回家暫歇。但他心懷大志,不滿足于中學教師的生活。因為工作不如意和生活壓力,兩人經常發生糾紛。仲英對婚姻有一貫的邏輯。對他而言,婚姻開始就意味著愛情的結束,他將妻子完全限定在家庭主婦的地位。同時,他又將妻子照養孩子、煮飯、收拾家務貶得一文不值,侮辱她說“女人只知道吃飯”。更重要的是,他認為,國難期間,家庭、妻兒對男子來說都是連累。若沒有家庭,他可以去任何地方,可以出生入死盡忠保國。因此,他偷偷離開妻子,去了前線參加抗戰。志文并不是逆來順受的傳統婦女,因深愛仲英,才屈身做了家庭主婦。隨即,她去丈夫的中學接替了他的課程。不久,第X軍團招考后方服務人員,她報名并考取,將兩個孩子送到保育院,跨出家門為國家服務。志文和仲英一樣,都決定將個人的小我奉獻給國家民族的大我,投入抗戰的洪流以尋求生命的價值。
這篇小說講的顯然是儲安平和端木露西。
人海茫茫,余生凄凄
與小說的情節相反,兩人的離異,很可能由端木露西主動提出。儲安平并未先行離家,反是露西私下投考了政府或軍隊的招募考試,先行離開丈夫。四個孩子中,望英、望德歸端木露西,望瑞、望華歸儲安平撫養。
離婚后,儲安平前往桂林《力報》擔任主筆。1944年2月,再度回國立師范學院任教。不久,露西也結束服務回到學校。兩人同處一地,但已經沒有來往。4月,豫湘桂戰役爆發,6月,湘潭失陷,衡陽被圍,敵軍到達藍田東南140里的永豐鎮。學校決定于6月21日提前放假。28日,學校向藍田以西的新化縣城疏散。
端木露西帶著病中的五歲女兒向縣城跋涉。獨身攜女,孤苦伶仃,投入陌生而又冷峻的人海之中,前路漫漫,不知何處,讓她心中畏懼。但不走卻可能是死路一條,她還不能死。她將十年來的信札和一部分日記鎖在衣箱里,留在宿舍,里面放了一封書信。信封寫:“開啟此箱者拆閱”,信中寫:“我為江蘇人,因家鄉早已淪于敵手,年來流亡在外,卜居此鄉亦已三年,現又欲去他處流浪,日后如不能攜回此箱,請先生將箱內信札和日記代為保存,探訊小女XXX之下落,將該物送交小女。伊知其母在生時之生活與思想,必可有所警惕與發奮也。或將為其母一吐終身之抑郁,則余必含笑九泉。先生大恩,來生圖報。”
8月7日,衡陽陷落,國立師范學院遷至更偏遠的溆浦縣。逃難過程中,兩個人分別行動。
抗戰勝利后,儲安平成為名滿天下的《觀察》主編,端木露西回上海擔任了小學校長,并改嫁一位地質學教授。建國后,儲安平應招北上,露西留在上海。據儲望華回憶,母親曾多次在子女面前歷數儲安平的缺點,父親則從未評論過母親,并挑起養育四位子女的重任。1966年,作為大右派的儲安平神秘失蹤,生死不明。當時的端木露西心態如何,只有當事人才能知曉了。

(為閱讀方便,本文省略引用文獻。詳情可參閱筆者即將出版的《儲安平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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