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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來城市思辨|舊城記憶是饋贈給未來的航標
城市的記憶之根
《回憶空間》一書中,德國學者阿萊達·阿斯曼(Aleida Assmann)分析了歌德在給席勒的書信中提到的兩個空間——“我居住的房子”和“我祖父的房子”。她發(fā)現(xiàn),歌德關于這兩處地方的描述,雖然是一種個人的記憶,但這種記憶又遠遠超出個體之外,“與屬于這個空間、但已經(jīng)不在場的那些人交織在一起”,也使得“個人的回憶融入了一個更為普遍的回憶之中”。通過空間、地點,甚而說土地,記憶得到固定和證據(jù),體現(xiàn)出一種超出書面記錄或其他人造物的持久性。

2008年3月,上海街頭。本文圖片均為 澎湃新聞記者 周平浪 圖
從這一點說,空間記憶是對于土地的情感的基石,也是“鄉(xiāng)土意識”得以萌發(fā)的源頭。它不一定只屬于農(nóng)業(yè)社會,在城市中也有對應。王占黑的“社區(qū)英雄”如是,錢佳楠的工人新村如是,金宇澄的里弄市井更如是。以敘事和虛構的名義,這些寫作者將一段段來自城市、關于城市的記憶投送到文字的海中。未來的人們,將以此撿拾我們這個時代的城市,看到自己從何而來的軌跡:讓“鄉(xiāng)土”變得崇高的,正是這種將記憶傳承而使人得以在歷史中定位的功能,它不僅屬于鄉(xiāng)土,而是城市記憶的一種功能。
不過,與其說落諸筆端的記憶是等待撿拾的漂流瓶,不如說它們更像一盞盞歷史的航標燈。假如沒有韓邦慶的《海上花列傳》和茅盾的《子夜》,假如沒有人將注定“速朽”的當下轉換為某種可以持存的形態(tài),那么所有史書上無法留下姓名的人們,就只有永遠消失在歷史之中,連一個作為象征的形象也沒有;而這也將成為我們自己的宿命。
當然,這樣的任務不是輕易就能達成的。尤其是在現(xiàn)下此起彼伏的“城市更新”、“舊城改造”潮流中,人們?nèi)菀紫萑敕谴思幢说臉O端:一種是以外部的、普遍性的要求,如“現(xiàn)代化”或“風貌保護”,將舊城視為一個完全異質(zhì)的空間,或者拆除、或者博物館式地保存起來;另一種則是內(nèi)生的、個人化的情緒,停滯在對過去的無限追緬,為它賦予過多懷舊的光暈。這都無助于為未來的人們提供恰當?shù)淖鴺恕?/p>
當代的城市寫作,如何突破“身邊1公里”的街區(qū)范圍與光暈,在普遍與特殊、發(fā)展規(guī)律與個人情感之間平衡,仍是一項任重道遠的工作。

2021年2月,上海街頭。
老城與城市集體記憶之根
強調(diào)普遍性的外部要求與追求個體性的內(nèi)生情感之間的矛盾,不但是城市文學的寫作者所面臨的難題,也是城市發(fā)展中遭遇的文化兩難。近年來,上海舊區(qū)改造的步伐不斷加快。今年,位于市中心的老城廂相關動遷工作將新啟動12個、收尾8個以上項目,涉及2萬余戶。作為地塊的老城廂疲態(tài)盡顯,“城市建筑破舊、空間布局不合理、經(jīng)濟業(yè)態(tài)老化、文化資源要素丟失”,構成此輪城市更新的主要動因。
但另一方面,承載集體記憶的老城廂是上海城市的發(fā)祥地,是上海城市生活的代表性場所和有機組成。早在近代以前,老城廂就是社會網(wǎng)絡豐富多元的文化聚集地。它既體現(xiàn)著江南文化與傳統(tǒng)農(nóng)耕文明的精神,又融入了近代上海移民文化的特質(zhì)和現(xiàn)代商業(yè)精神的浸潤。老城廂內(nèi)曾大量存在體現(xiàn)傳統(tǒng)城市零售商業(yè)、人口分布格局、文化發(fā)展脈絡、原生自然環(huán)境的街巷,流傳下的老地名、地界碑、民間信仰、河流橋梁,與俚語、戲曲等活態(tài)的民間文化特質(zhì)相得益彰。

2019年底,上海老城廂。
老城廂是江南文化與現(xiàn)代城市結合在當今上海唯一留存較為完整的區(qū)域,其范圍不僅在中華路、人民路以內(nèi),小南門以外、十六鋪及老西門周邊都受到傳統(tǒng)縣城發(fā)展的影響。當這些事物不得不移除,以及更為重要的——當生活在其中的人不得不離開,過往記憶由誰敘說、如何傳承,不僅事關個人或家庭的“代際記憶”,也與這座城市集體記憶的生滅息息相關。
越來越多的攝影師、藝術家和普通人拿起相機、畫筆和手機,開始觀察、描繪和講述自己的故事。從2016-2017年第十屆上海雙年展的“51人”,到2018-2019年第十二屆上海雙年展的“你的地方”,再到2020-2021年第十三屆上海雙年展的“記憶之流”,與其說是有組織的藝術活動,激發(fā)了公眾留存記憶痕跡的熱情,不如說由個人到地方、由有形處所到無形記憶的“漸強演繹”,本身就是城市人重新尋求自身存在的精神“鄉(xiāng)土”,最終通達“更為普遍的回憶”的必由之路。
在時代洪流中,動手“留下些什么”的人,既顯示出對遺忘之“暴力”的拒絕姿態(tài),更自發(fā)將個體記憶編纂成一種帶有時代印記的集體記憶。
“當群眾自己成為創(chuàng)作者、成為歷史的作者時,(職業(yè)創(chuàng)作者)就泯然消失在他們之中。”德國傳播學者恩岑斯貝格爾曾期待,掌握了新興大眾媒體技術的大眾將如此實現(xiàn)對藝術家的揚棄。與他同時代的日本批評家多田道太郎,從完全不同的思想背景出發(fā),得出同樣的結論,認為傳播技術將“賦予眾人以平等的參與資格”。不同于職業(yè)藝術家制作、更多在法律意義上成立的“公共藝術”,這種或許應稱為“公眾藝術”的活動,以其集體性和開放性,構筑與原生的城市文化同等多樣、多元的表達方式。縱然是個人的、家庭的記憶,當它們獲得合適的形式而匯聚起來,“記憶之流”中就將浮現(xiàn)出那些自為不滅的屬于普通人的“航標”。

2021年1月,上海一片工地上。
終將成為瓦礫……但在此之前
在寫給席勒的同一封信中,歌德冷靜分析了地價的增長,也無所留戀地描繪了舊宅易手之后遭受的不幸;祖父的房子早已易手并成為瓦礫,這片土地或許也將為某個企業(yè)家買下興建產(chǎn)業(yè)。但歌德從中看到的并非童年的消逝,而是廢墟之上的未來:“在不止一種意義上,它必將成為這座工業(yè)城市中成千上萬類似情形的象征,特別是在我的眼前”。(1797年8月16日)
他沒有沉迷于舊日時光與童年回憶的“愛與溫存”中,但對這一地點的關心卻始終留存;他也沒有醉心于工業(yè)城市發(fā)展的進步,但這一特定個例因其思想的力量而轉換為通往普遍性結論的路徑。
這就是城市記憶的頑強生命力。即便空間中的人已不在場,甚至空間本身成為瓦礫,記憶也不會消亡。當然,要取得這種頑強的記憶,同樣需要力量的凝聚,不意味著空間便可隨意處置。
老城廂作為上海人文之城的重要根源,既是城市空間升級的難點,也是城市記憶傳承的關鍵。我們?nèi)匀幌M谌遮呉恢碌纳虡I(yè)開發(fā)背后,在這一片“瓦礫”之上,能留存一個繼續(xù)保持其公共、開放特征的空間,從整座城市的地理空間及其數(shù)百年的歷史尺度來重新定位其文化意義。雖然舊有的生活形態(tài)不再(在相當程度上,單是這點本身不足為人惋惜),但人們?nèi)匀恍枰粋€地方,來呼應《繁花》故事結尾時的那一個“此刻”:
“嗯了一聲,回憶涌上心頭。”
(作者朱恬驊、陳云霞均系上海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助理研究員,上海社會科學院城市文化創(chuàng)新研究院城市人類學工作室成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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