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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說的秘密:言語、潛意識、藝術與表達的宿命
一位老人,摔傷了腳之后住進了醫院,雖無大礙,卻也只能躺在病床上動彈不得。夏日的熱浪,伴隨著連綿起伏的蟬鳴一同從紗窗中沖進病房,但老人仿佛漂浮在這熱浪中,不為所動,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上的一個通風口,那里有一個可能是維修留下的一條黑膠布,一端粘在通風口,一端隨著吹出來的風在毫無規律的擺動。

如果說,這世界上有什么真正的奧義,那么我覺得一切就隱藏在老人盯著黑膠布的這一幕當中。
但這是個“不能說的秘密”,這一幕激起了我內心當中對人生一切境遇的隱喻,在內心的潛意識之湖中,激起了經久不息的漣漪。普魯斯特在《追憶似水年華》中就曾描述過這種狀況:“……這種美妙的語言與我們通常講的語言有很大區別:激動致使我們本來想要表達的意思發生偏差,一個完全不同的句子在原來的位置上脫穎而出,它來自一個神秘之湖,那里生長著一些與思想毫無關聯的詞匯,而思想卻因此得以彰顯。”

當我看到老人那一幕,心中想到的太多,以至于我都不愿意用日常的語言將其具象的描述出來,生怕一旦語言出場,就只能在萬種可能性中,選擇其一,作為表達的呈現,從而扼殺了那余下的9999種意味。
但我也不得不將它描述出來,如果不這么做,我被老人所激發的感受,就會流于同餓了、困了甚至是看見個漂亮女孩一樣的應激反應,雖然會有精神上的興奮,卻變動不居,即刻消逝。
——老人因為摔傷,行動不便,被固定在病床上,雖然如此,但他的思緒卻在空中飄蕩;
——膠布因為一端被貼在通風口,同樣也無法離開固有的地方,但它的另一端卻可以在空中隨機起舞;
——對于每一個人,在任何一個境況下,不也都是被現實固定著,卻也同時努力的在現實中起舞;
老人的現狀,和他眼中膠布的狀況,二者奇妙的產生了一種同構,并在我的內心激發起了一種更大的同構,即每個人的人生境遇也不過如此。
同時我的思想朝著更加模糊的領域進一步探索,那里消除了一切具象的物體,老人、膠布、受傷的腳,粘住的一端都不存在了,只剩下了對某些概念的體驗:
——對人生處處受到自然、現實限制的那種感受;
——漂浮在人生中的隨機性的感受;
——努力在無意義中尋找意義的感受;
——游離在限制與自由之間的那種感受;
——以及一切仿佛對立著又結合在一起的那種二元感受;
這些感受,被神經元中看到老人這一行為的視覺刺激所點亮,迅速的分散開來,在黑暗中同時做出了反應。可惜的是,這猶如星云般的感受只能存在于那一瞬間,存在于只屬于我的神經傳導當中,如果我希望把它告訴別人,或將它記錄下來,只能在其中選取一個切片,用一種語言可表達的方式,來代替那時模糊卻又宏大,甚至帶有一種感悟到人生、宇宙的那種神圣體驗——
“人生不也就如此,在限制當中,努力的在偶然中尋求自由,在無意義中跳著有意義的舞蹈。”

弗洛伊德曾經說,每個人的內心都深藏著一些秘密,只有不得已時他才會向別人敞開心扉,而且有些事情似乎很難啟齒。還有一些事情,我們甚至不愿意向自己探路,我們情愿掩飾它們,斬草除根,如果它們嵌入我們的腦海,我們就會予以清除。
他認為在人的腦海里,有一些東西,被清除了,但又沒有清除的那么徹底,那些所謂的秘密,最后都在一個叫做“潛意識”的地方落地生根。而這里也就是普魯斯特所說的那個“神秘之湖”。

我不想從心理學或精神分析里去探求,就在剛剛對老人那一幕的洞見中,如果用意識和潛意識這樣對立的定義來劃分的話,那我只能說,可以被思考、被用言語組織并表達出來的,就是意識,而那些在表達中被舍棄掉的,但卻已經被我感受到的,或者說由神經沖動自主呈現給我但并沒有被我用內心的言語所描述的東西,就是潛意識。
如果套用弗洛伊德的體系:意識是說得出的秘密,而潛意識是說不出的秘密。
但我更愿意用一種更簡單的方式來看待,這一切都是意識,只不過我們把那些具有邏輯性的東西用語言組織了起來,而把那些無法用語言表達的,稱作感受性的東西最終埋藏在心里,成為了說不出的秘密。

想到以前周杰倫拍的一部電影——《不能說的秘密》,當時也覺得有些故作高深,秘密本來就是不能說的,那么再加上這個“不能說的”作為限定,不就是一種同義反復,脫褲子放屁么?
后來看到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五講》中,有這么一段話,“耳聰目明的人發現,人隱藏不了任何的秘密。嘴唇緊閉、沉默不語的人會用手指說話;他無處不暴露自己的內心世界。”之后突然理解了,秘密并不僅僅是不能說的那些,在一個更大范圍之內,人的秘密被隱藏在所有的感官之下。

另一方面,普魯斯特說創作就是在“黑夜中,從沉默中挖掘出看不見,聽不見,說不出的東西。”這樣就明白了“不能說的秘密”,實際上并不是指那種本身是秘密,因為秘密的原因不能開口;反而是指的一種秘密,這種秘密本身就無法言說,是無法用語言來表達的。
在《不能說的秘密》中,這個秘密是一段樂曲和一份愛情。
音樂是不能言說的,這并不是指歌唱是不可能的,而是我們無法用語言描述出音樂并帶給人同樣的感受。就像文初那段描述,文字雖然拙劣,但依然可以勾勒出畫面感。但對音樂,語言是無能的。文字說不出高低音,說不出起承轉合,說不出音調的愉快和悲哀,只能形容,這種形容或是干巴巴的形容詞,或是假借通感,用明喻或者暗喻來強行向他人的大腦中塞入一些對音樂的感受,但終歸連音樂一個音符能夠帶個人的觸動都無法匹及。
言語表達的另一個問題就是為了整體性而犧牲了對細節顆粒的理解,同時也犧牲了時間性。其實語言跟音樂在一個方面很像,都是一個單元一個單元,在時間的控制之下出現的。問題出在人們的理解方式上,人對語言的加工是整體性的,不會細扣一個字一個詞,而是在整句甚至上下文的基礎上去理解內容。
這種做法在語言上無可厚非,因為語言就是為了表達意義,意義在整體上才能被更高效的把握。但音樂并沒有一種整體要表達的東西,每一個音符都有其自身的特色,不能在聽過所有的音符之后,將其進行一而概之的判定,這就失去了音樂自身的色彩。
音樂的這個特性,恰好跟人的感受或者說感情相似。拿感情中最強烈的被人冠以愛的名稱的那一類來說,能說的出來的,往往就只是概括,但卻抹殺了一切的細節。一句“愛過”,看似瀟灑激蕩,但可能并不如小橋初見、雨中漫步更能讓人體會到“愛”。

愛同音樂一樣,都是“不能說的秘密”,它們不像是一個明確的句子,而是由于某個觸動的瞬間,在人腦海中點亮的那片思緒的星云,那一整團模糊的、或溫暖或冰冷、或愉快或痛苦的情緒才是愛真正的模樣。反而被精確的描繪出來的,被說出來的,就不再是秘密,也就失去了音樂和愛的韻味。
就如在失戀的時候,一個人如果反反復復嘟囔著“我失戀了”,就會被認為是精神不好,而如果他一遍遍地唱著“我懷念的是無話不說,我懷念的一起做夢”,就產生了一種悲情的藝術氣質。
《圖騰與禁忌》一書中提到,“只有在藝術中,一個被欲望折磨的人才會獲得滿足;憑借藝術幻覺,游戲所產生的情感效應恍如真實一般”。在語言、邏輯無能為力的地方,藝術就登場了。“不能說的秘密”是人內心隱秘的情感,但這僅僅是“不能說”,但不是不能表達,藝術就是表達“不能說的秘密”最好的辦法,無論是音樂,還是繪畫,甚至愛本身,都是藝術式的對人情感的表達。

弗洛伊德在其自述中,也提到了藝術,“幻想王國是一個庇護所,是為在現實生活中無法得到滿足的本能提供代用品,經歷這個過程是非常痛苦的。藝術家,猶如精神病患者,遠離令人不滿的現實,躲進幻想世界,但是,與精神病患者相反,他能找到回去的路,知道回歸現實。”
這時就不難理解,為什么有那么多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其實這些只不過是人們為了避免因為所謂的“愛”而陷入精神問題的藝術創造罷了。愛無法言說,只有用藝術,用故事的方法,才能將這些秘密公諸于眾。
“不能說的秘密”在音樂中,在影片里,一段旋律,一份感情,以及這些所觸動的人內心中那種變動不居卻又具有內涵、模糊不清卻又感受真切、無法描述卻又想要表達的東西,最終通過一種我們稱作“藝術”的方式,在人世間再現出來,更確切的說,在那個原初的感受者之外,在那些未曾直接感受到這些東西的人心中,生發出曾經點亮那個最初感動者的真切感情。
心理學曾認為,意識仿佛冰山露出海面的一角,潛意識則是藏在海面之下的龐然大物。我更愿意理解為,能夠確切言說的東西,只是全部生命中微不足道的那些注腳,雖然人們很多時候都更愿意追逐這種確切、穩定的描述和表達,但在那個無法表達的感性宇宙空間里,有著億萬倍大于能夠確切表達的意義的存在。

當我們只把眼睛盯在語言描述的東西時,我們就因為那個具象的樹,而放棄了整個森林,甚至說放棄了整個宇宙。
不過還好,有一些藝術性的語言,能夠架起確定與不確定之間的橋梁,在限制和自由中,仿佛老人盯著的那個貼在出風口的黑色膠布,一邊固著,一邊飛舞。就如“天青色等煙雨,而我在等你”,“最美的不是下雨天,是曾與你躲過雨的屋檐”。
人生,除了那些微小的卻被人放大到幾乎等于人生全部的意義之外,還有著更為藝術的存在方式,那些“不能說的秘密”才是人心小宇宙的組成星云,何必只執念于地球這個雖然安全、能觸碰到、真實有效,但卻渺小的不值一提的現實呢?
? ?哈姆雷特生前最后的一句話:“你可以把這兒所發生的一切事實告訴他。此外僅余沉默而已。”除了可以說的秘密之外,的確剩下的都是沉默,因為那些都是“不能說的秘密”,但語言沉默,更豐富、龐大、神圣卻又真實的意義就登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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