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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武昆亂不擋 91歲國學名家吳小如去世

作為學者,吳小如被稱為“文武昆亂不擋”(編者注:京劇界說法,指京劇演員戲路寬廣、才能全面,文戲、武戲、昆曲、亂彈都擅長)的全才:書法藝術已臻一流;戲曲史研究則與劉曾復、朱家溍并稱“三賢”;詩詞造詣令他在今年3月還獲得了《詩刊》“子曰”詩人獎;至于他對學界流弊的讜言,早已越出書齋,進入公共領域,乃至被不喜者稱為“學術警察”;在北大任教期間,他被稱為中文系的萬金油,哪個講堂都可以上;而他學術的重心,還是在古典文學領域:已出版的近二十種著述,主要是古代詩文與戲曲小說研究。
一
吳小如祖籍安徽涇縣,1922年9月8日生于哈爾濱,原名吳同寶,父親是獲著名書法家啟功“三百年來無此大作手”贊譽的書法家吳玉如。1935年,吳玉如回母校南開大學任教,舉家由京遷津。
吳小如幼承庭訓,能詩善書??箲鸨l后,吳小如輟學一年,后入天津工商學院商科會計財政系,之后在天津幾所中學任教。抗戰結束后,吳小如考入燕京大學文學院,但感其“洋味太濃、官氣太重”,不到一學期后堅持退學。后考入復校的清華中文系三年級插班生,受教于陳寅恪。時為陳助教的王永信曾表示,吳小如當時的論文,陳寅恪給了最高分,且私下對其評價極高。
但吳小如在清華只待了一年,之后即轉入北大中文系重讀三年級,當時清華中文系主任朱自清先生為之嘆息:“好不容易招了個好學生,可惜轉學了?!本科湓?,因彼時吳小如已婚育,家累繁重,而清華位于西郊,出入不便,無“副業”可尋。沈從文便建議他轉學到位于市區的北大,“城里就有辦法想了?!鞭D學之后,沈從文即將自己主編的《華北日報》文學副刊交給這名年輕人負責。
游走名校之間,除了上述大師,吳小如還受業于俞平伯、廢名、游國恩、章士釗、梁漱溟、魏建功、顧隨等學者。本科畢業后吳小如先后在津沽大學、燕京大學任教,1952年全國院系調整,吳小如并入北大,除中國文學史外,還開設過中國小說史、中國戲曲史、中國詩歌史、古典詩詞、散文等課程。上世紀五十年代,北大中文系中流傳有“講課最生動的吳小如”之說。特別是講中國戲曲史時,講到動情處,吳先生可清唱以示范。
私淑吳小如的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所研究員劉寧介紹,即便在古典文學領域,吳先生的研究也以通達廣博聞名:“講文學史,他可以從《詩經》講到梁啟超;研究詩文,從先秦貫通于明清與近代,對戲曲小說也有深入的發掘。在學術日趨專門化的今天,這樣的學術格局已經越來越成為空谷足音?!?/p>
1960年代以來,吳小如為北大中文系注釋并統稿、定稿《先秦文學史參考資料》和《兩漢文學史參考資料》,至今仍為美國一些大學的古漢語必修教材,其主編的《中國文化史綱要》則是“北京大學優秀教材”。濃縮其學養識見的《讀書叢札》不僅為周祖謨、吳組緗、林庚等前輩學者稱道,新近去世的哥倫比亞大學教授夏志清還曾主張“凡教中文的老師應該人手一冊”。而其另一力作《吳小如戲曲文錄》,則被啟功稱作“真千秋之作”。
二
1980年,因林庚、吳組緗的聯名推薦,吳小如終于由講師直接晉升教授。不久,在周一良、鄧廣銘先生的聯合推薦下,吳小如進入歷史系工作。在《周一良自傳》中,這位北大歷史系主任認為自己任內主要做了兩件事,一是促成考古專業獨立成系,二是將吳小如留在北大:“我們覺得吳先生博聞強記,講授中國文學史各段均勝任愉快,堪為青年教員的好老師……我們說服校系兩級有關負責人而留住了吳先生?!?/p>
周啟銳表示,早期吳小如在中文系任講師時,帶四個助教,其中之一是后來寫出《中國古代文學史》的袁行霈,上兩三百人的大課。到歷史系后也希望有機會多給學生開課,但他這個心愿并未實現:開課不多且學生寥寥。北大青年學者孟繁之介紹,吳小如當時在歷史系開的中國戲曲史沒幾個學生去上,獨有個日本留學生非常感興趣。當時金克木慨嘆道:“現在讓日本人把你的東西學去,過幾十年,讓我們的學生從日本再學回來。”
“這未嘗不是一種機會,”周啟銳說,“雖然對他來說可能也是一種遺憾,學校占用的時間少了,屬于自己的時間就多了,他可以更充裕地發展自己的興趣愛好,這也是他在今天為人所知的原因?!?/p>
吳小如的愛好有三:詩詞、戲曲與書法。作為古典文學專家,吳小如的作詩填詞的功夫自不待言。而在戲曲方面,他三四歲聽唱片,五六歲看戲,十多歲就開始寫劇評,十五六歲開始拜師學戲。“文革”前,吳小如每周必看京戲,一生看過一千五百多場,玩票學過四五十出戲。成果則是近百萬字的《吳小如戲曲文錄》和《京劇老生流派綜說》,金克木稱之“絕學”,啟功先生則稱此書“內行不能為,學者不屑為,亦不能為”,“如評諾貝爾獎于文學域中,非茲篇其誰屬”。
書法則有其家學淵源。值得一提的是,與治學上講究實學基礎一樣,書法上吳小如也強調基本功?!兑牙夏勊嚒分兴岬剑骸爱斈晡覍W習寫毛筆字,根據父師輩的教導,首先要求的不是寫字,而是文化素養,即要求寫字的人多讀書閱世,寫出字來能脫俗,有‘書卷氣’。然后從橫平豎直入手,講究基本功,必須臨帖,不許胡來。也就是說,既要學‘書’(習字),就得有‘法’(規范)?!倍鴮τ诋斚聲ń纾嘣I刺:“嘗謂今之所謂書法家,有一批人只是為寫字而寫字。甚或有的人專門為追名逐利而躋身于書法之林。他們一不讀書,二不‘識’字,尤其近年來世風丕變,有人竟連前代碑帖都不屑臨摹研讀,一提筆便想自成流派,自我作古,且動輒自封為‘書法家’?!?/p>
如對“書法家”的批評那樣,吳小如臧否人物、針砭時風的文章常見于報端,這也與他治學風格一脈相承。面對的哪怕是好友恩師或者名人泰斗,吳小如亦敢直指問題:蕭乾把“美國勝利唱片公司”寫成“法國百代公司”,他去信更正;好友周汝昌論文中提及皇帝“登基”,吳小如致電正告學者不應從俗,仍應作“登極”。大眾傳媒的誤讀別字,吳小如總是去信糾正,對于“學術警察”的批評,吳小如說:“現在不是‘學術警察’太多,而是太少。電視、電臺、報紙都是反映文化的窗口,人家看你國家的文化好壞都看這些窗口,結果這些窗口漏洞百出、亂七八糟?!?/p>
三
直到1991年退休,吳小如也沒有評上博導。但自認門生、慕名求教的學生絡繹不絕。劉寧的父親是1951級的北大中文系學生,她則于1987年入學,兩代人都拜于吳師門下,“這種師生情誼一直沒有中斷。我在學術道路上遇到問題,吳先生總是不遺余力幫助我?!蹦酥帘贝笾猓加胁簧賹W生受到吳小如的教益。曾有一位四川綿陽師范學校的學生,想做《北史》研究,苦于本地資源匱乏,寫信給吳小如,請求獲得相關資料。吳小如不僅幫他查閱了相關資料,還寫了熱情洋溢的回信。
2012年,《吳小如講杜詩》出版,但此書因緣,卻是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副教授谷曙光被安排開設杜詩專題課,谷向吳小如問計,吳小如道:“我總算對杜詩還有興趣,你去給學生開杜詩專題課,我還不放心。這樣吧,我先給你系統講一遍,你再去給學生講,這就保險了,叫做‘現躉現賣’?!?/p>
因此從2009年大年初五開始,87歲的吳小如在家中給古曙光、劉寧等學生講杜詩,每周一次先后15次,選講杜詩八十余首。在《古典詩詞叢札》中,吳小如自述道:“我本人無論分析作品或寫賞析文章,一直給自己立下幾條規矩,一曰通訓詁,二曰明典故,三曰察背景,四曰考身世,最后歸結到揆情度理這一總的原則,由它來統攝以上四點?!庇H聆吳小如講杜詩,劉寧對上述規矩深有體會。
坎坷的經歷并不止于學術。2008年吳小如去清華園拜訪何兆武,吳小如抱怨道:“北大平時把我忘了,沒有這么一號人,更談不上什么福利。我老伴病了快三十年,藍旗營的房子也買不起,根本沒人管。”
吳小如早婚,老妻多病,生活負擔很重。居室簡陋,吳夫人和保姆各據一臥室,年近九十的吳小如在書房搭一個行軍床。吳夫人在世時常年臥病,80多歲的吳小如需要躬身照料,如接待訪客在書房聊天,夫人召喚亦需隨傳隨到。就在講完杜詩不久,吳小如突患腦梗,身體一落千丈。去世之前,他只能進食流食已經一年多了,今年3月他獲得《詩刊》頒獎,身體原因不能到場,現場播放了錄制的視頻,當時他已經瘦得脫形,但說話得體,思路清爽,不改當年。
吳小如去世前一天下午,周啟銳還前去探望,當時一切表現都正常。吳小如突然離世后,周啟銳反復思考這個知識分子的一生:“如果早十幾二十年出生,以吳先生的天分,他的學術成就會更高,作品會更多更厚重;而現在的吳小如作為一個戲曲史家、書法家等的公眾所知,所依靠的恰是他在1950年代以前學到的‘雜學’基礎。這是一個復雜時代下的知識分子命運?!?/p>
附:媒體人翁思再憶吳小如京劇研究造詣
資深媒體人、京劇學者翁思再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就結識了吳小如,近30年的交往使兩人保持著深厚的感情。翁思再告訴早報記者,吳小如晚年一直身體狀況不佳,子女們都不在身邊,夫人離世后更覺孤單。但他也并不希望朋友們多去看望他,因為不想讓人看到他病后的模樣。
翁思再回憶說,自己最早知道吳小如是在1980年代一本學術期刊《學林漫錄》上,當時吳小如在這本刊物上連載了幾期《京劇老生流派綜說》,從京劇老生老三派一直講到四大須生,讓人耳目一新?!皡切∪缬昧藢W院派的文科治學方法,而且分析研究得十分到位,可以說以前對老生藝術的研究從未像他這么系統,他對于整個京劇學的學科有著創造性的貢獻?!?/p>
也因為吳小如的文章,翁思再得以知曉一代京劇研究大師劉曾復,并成為他的學生。翁思再來到北大找到吳小如求教。吳小如把他推薦給了劉曾復。翁思再擔任新民晚報駐北京站站長期間,常向兩位大師問學,并一起票戲。
此后20多年里,吳小如和翁思再始終保持著密切的聯系和交流,經常書信往來,吳小如也因為身為記者的翁思再的牽線搭橋,經常給新民晚報和文匯報撰稿。“他在藝術上具有很高的評判力,這也使得我們有很高的藝術眼光去做一些事情?!蔽趟荚僬f,吳小如的學術研究涉獵很廣,明清小說、古典散文、詩歌和外國文學翻譯等均有很深造詣,由于家學淵源,他還是一位書法家。
在翁思再看來,吳小如對京劇學研究是一位開創性的人物,在他這樣的后生晚輩看來,都是“心中仰望的高山”。一來吳小如把文科治學的方法,系統地引進京劇學研究。二來他是俞平伯的學生,因此也把考據學的很多方法運用于戲曲研究。翁思再回憶說,吳小如非常重視細節問題,經常會寫文章指出別人的不準確之處,“雖然我們是多年的忘年交,有一年看我一篇文章后,他在文匯讀書周報上特地指出我的漏洞和失誤,他這種嚴肅的學術態度令我印象深刻,也是對我的一種愛護。小如先生精于考據,避免了戲曲研究中很多以訛傳訛的問題。
除了一些學術論文,吳小如生平還寫過很多關于京劇現狀的評論,以及對自己看戲經歷的回憶。和齊如山等人不同,吳小如對京劇的治學完全出于興趣,加上他對京劇黃金時代有著非常深刻全面的了解,因此他的文章現在看來有著極其珍貴的史料價值。除此之外,吳小如還開創了京劇唱片學的先河,他生平收集了大量京劇老唱片,并在前人基礎上做了修訂、梳理和研究,在京劇唱片研究領域可謂獨領風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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