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常理，一個省部級離（退）休的如今92歲的老者，應該在家中休養，在醫院、度假村療養，如果身體不錯，他還可以在清晨的林間打鳥，午后的池塘邊釣魚……

        楊維駿可不是這樣，即使患有眼疾，但他一天的時間除了報刊雜志和電視新聞，更多的時間里則研究一個個與自己毫無關系的案情，甚至親自前往到現場與當事者見面。

        楊家的門口，除了平常出入的家屬和保姆，慕名而來的訪民和維穩人員也曾闖入這里，一度打破了楊維駿休養住地固有的平靜。

        作為曾經的云南省政協副主席，89歲時的一次“公車上訪”和接二連三的“維權”，使楊維駿成為了一個離退休高官中的異類。

        他91歲赴京上訪，成了中國信訪制度開設以來年齡最大的上訪者，也是職務最高的上訪者。

一篇網稿

        2014年春節還沒有過完，楊維駿就迫不及待地想找媒體傾訴。正月初九，澎湃記者如約來到昆明市滇池路金牛小區楊老的家中。

        這一次見面之后，時隔近三個月，他再一次致電，“現在有些事我就是不吐不快，說了自己心里舒服些。”

        92歲高齡的楊的書房中，除了雜志報刊，更多的是被書架上的各種藥品占據了空間，“眼睛一直不好，得用放大鏡看字。”

        楊維駿，曾是2010年12月17日“公車上訪”的主角。當時89歲高齡的他坐著政府專配用車，為12名失地農民代表開道，帶其到云南省政協反映問題。

        此事在網絡上傳播后，楊維駿被網友稱為“最可愛官員”，國內外媒體競相報道。

        2013年11月，因云南省晉寧縣“古滇王國項目”征地釀成的群體事件，楊老再次受到媒體的關注。

        此事使得楊維駿“躺槍”了。2014年2月21日，一個名為“土扯扯”的新浪博客里，里面僅有的兩篇博文均針對他，指責楊在此事件中給境外媒體扮演了“帶路”的角色，是干的“賣國道路的勾當”。

        “土扯扯”是誰？“這是一個寫作班子。”楊說，因為在晉寧縣“古滇王國項目”征地中，他想方設法為村民維權。他認為，一個不愿公開實名，以一個網民的角色寫了一份抹黑他的“萬言書”，是有組織、有計劃的一整個班子所為，其目的昭然若揭。

        2013年10月23日，晉寧縣發生群體性事件。事發當天，澎湃記者就聯系到被當地警方“依法傳喚”的村民代表、當事者王春云和當地村民晉永芳等人，均證實事件系因征地引發，晉寧滇池邊的古滇王國旅游名城文化項目正在征地。

        隨后，此事因晉寧縣縣委書記蔡德生等相關領導按手印承諾不征地而平息。

        “什么古滇王國？在遺址上復制一個贗品那就是假古董，為什么還要來占用基本農田耕地，征地又沒有經過國務院的批準，廣濟村不征了，其他村的呢？滇池邊300多畝濕地也被填埋占用。”楊維駿說，在事件中他曾為村民周旋，也被挾裹了進來。

        其實，這已不是晉寧的第一次官民沖突。早在2013年5月13日，晉寧村民就為此召開“萬人大會”，旨在保護農田耕地，反對征地。

一場“萬人大會”

        2012年緊接十八大之后的12月6日，云南省晉寧縣晉城鎮政府出了一張公告，宣布“七彩云南·古滇王國文化旅游名城”項目在晉城鎮擬征地14933余畝，涉及廣濟村、三合村、富有村等12村。此舉引發村民強烈反對。

        2013年5月13日，晉寧縣晉城鎮廣濟村聯合周圍一些村寨，為保護農田、反對征地，召開了一次“萬人維權大會”，并邀請楊維駿參加。

        此前楊維駿也從云南省國土資源廳一副廳長處獲得消息：項目沒有具體實施，也沒有報批，目前在規劃，盡量在山上搞不占用農田。

        當天上午9時許，就在楊準備出發前往晉寧的時候，得知這一情況的晉寧縣縣委書記蔡德生及古滇王國項目負責人，在昆明市委統戰部長和市委老干局干部的陪同下，帶著禮物來到金牛小區楊維駿的家中，欲勸說楊老不要參加當天的“萬人大會”。

        楊老指責蔡德生，其一，征地完全違法，因為沒有手續；其二，中央三令五申涉及土地不得動用軍警，但在晉寧的征地過程中多次出現當地警方的身影并逮捕村民代表，并說明莊橋入滇在古滇王國在山上，山下沃傾萬畝，就算建“古滇王國”也應在山上，而不是山下的農田。

        楊維駿說，蔡德生也點頭承認，土地是事前收儲，并邀請楊老代為給村民轉達，讓村民派代表與縣委縣政府正式面商，共同搞好“古滇王國”的項目。

        在蔡德生的“邀請”下，楊一口應允。不料，蔡走后，楊即接到了云南省政協車隊隊長的告知，“領導指示，派給楊老專用的車，只能用于生活，不能用于工作。”

        無奈之下，楊借友人車輛，從昆明往晉寧參會。“大會很成功。”楊稱。然而隨后發生的事卻讓楊始料未及。

        第二天，即5月14日，云南省政協黨組副書記白成亮以黨組名義，和其他黨組成員以關心楊維駿人身安全為由邀約他至云南省省政協開會。

        云南省政協相關領導質問楊維駿：為什么去參加村民的萬人大會？楊答復：那是因為縣委書記的邀請，請求我轉告村民代表。省政協答復：人家是客氣話，你還是要注意身體。

        會上楊一直被勸說不要去參加村民的集會，因為那是沒有批準的非法集會。

        與此同時，楊的用車問題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麻煩。“之前原來的司機被換了，換了個年輕的小伙子，想去哪兒情況就不一樣了，必須先要說明用途，對我加以防范。”楊維駿說。

一份舉報信

        與“萬人大會”同期，遠在北京的國家發改委副主任、國家能源局局長劉鐵男因時任《財經》雜志副主編羅昌平的微博實名舉報而被中紀委查處落馬。這樣的消息，傳到了楊維駿的耳朵里。

        在云南周旋無果的他，也把注意力轉向了中央。

        2013年6月至8月，楊維駿給王岐山寫了一份近萬字的舉報信，在這份舉報信中，楊老列舉了包括晉寧“古滇王國項目”征地等6件事情。

        楊維駿希望借羅昌平的名氣，托羅昌平之手，把這份舉報信交到“黨鞭”王岐山的手中。

        但事情并非楊維駿想象的那樣。就連羅昌平，他本人也無法直接接觸，轉而他只能先通過原《財經》雜志記者譚翊飛，希望轉交到羅昌平之手。

        中紀委是否收到了舉報信已無法得知。然而此后不久，網絡上多出了一篇名為“91歲高齡的原云南省政協副主席楊維駿致王岐山的公開建議信”的帖子。

        “譚翊飛沒給我說，就把我的舉報信發到網上去了，發了就發了，我也不想管了，沒有法律說舉報信不能公開吧？”楊維駿說。

        楊是不想管了，但有人卻坐不住了。

        由云南省政協牽頭，包括省委辦公廳的人，再一次找到楊維駿，質問“你為什么把這些東西曬出來？”

        楊維駿回憶，對方一再聲明，舉報信中的問題都得以解決，否定了舉報信中的內容，并再次質問“你為什么參加萬人大會？”。其中一領導毫無避諱地說，“楊老，你是李聞時代（李公樸、聞一多）的老革命，以前我對你十分敬重，現在連七分都沒有了。”

        接著，該名領導直言，“美國是講民主的，但對叛國的斯諾登也嚴加防范，我們也要對你嚴加防范。”

        楊維駿答復，“你是個共產黨員，怎么說這樣的話，美國是霸權主義，你的立場呢？”這一系話使得場面一度寂靜下來，至大家不歡而散。

        雖然舉報信石沉大海，但在舉報信中，其中的“賤賣礦案”一項中，列舉的在云南省前任領導期間，劉漢兄弟成為該領導座上賓，侵吞亞洲最大鉛鋅礦一事，在后來《財經》雜志的《劉漢的朋友圈》一文中得以呈現，楊也收到了6本該期《財經》雜志。

3個突破

        在給中紀委的舉報信公之于網絡之后，一直眼睛不好的楊維駿，準備前往北京的醫院醫治。云南省省政協老干處派一名干部，隨同楊老往北京，并入住云南省駐京辦事處。

        “名義上的任務是照顧，實際上是暗地里監視。”楊維駿說。

        趁在北京之便，一天，楊借朋友的車，同《南華早報》、《廉政瞭望》等媒體的3名記者，一同到中紀委反映情況。

        據楊維駿稱，此次中紀委信訪局一名處級領導對于他舉報的6個案子一一過問，并稱向中央領導匯報。

        知悉楊維駿 “失聯”的隨同干部，急忙向楊的夫人、女兒求救，“不得了了，楊老跑到中紀委告狀了，我回去要被整。”

        最終，在楊維駿的建議請求下，《南華早報》放棄了對此次上訪的披露，“我是出于保護老干處的這個干部，就要求暫時先不要披露，當時心太軟了。”楊維駿說。

        隨后，楊從云南駐京辦搬到了北京女兒的家中療養，在醫生的建議下眼睛需要3個月后復查一次，“一個是不想花國家的錢，一個是等待中紀委的進展，那名老干處的干部沒辦法就先自行回去了。”

        在北京療養期間，有“云南金座公司非法集資金融詐騙大案”的上訪代表找到了楊，要求陪同去中紀委上訪。

        “我一去守衛就放行了，不用排隊，因為去過一次他們認識我，”楊維駿說。

        從中紀委信訪局走出后，楊老獲悉，他的上訪很被重視，有3個突破：其一，91歲高齡，是年齡最大的上訪者；其二，離休副省級干部，是職務最高的上訪者；其三，上訪不為自己的事。

        隨后，中央督導組、巡視組相繼赴云南督導、巡視工作，獲悉的楊維駿也從北京趕往云南的家里。

        據楊維駿稱，當他從首都機場抵達云南長水機場時，只有一名司機前來接機，“以前每次都有省政協分管老干處的副秘書長等前來接機，但這次沒有。”

        在云南，楊維駿請求和中央巡視組的碰頭。在巡視組住昆明的一賓館里，楊再次列舉了6個案子。“他們說，讓我相信組織。我說，秦書記和李省長我相信，其他的我不一定都相信，組織是人構成的，人有問題了，還怎么相信？”

兩輛車子

        在昆明跟巡視組碰頭之后，云南省政協相關領導突然熱乎了起來。

        “我回來時沒人接，突然一下子熱情起來，我覺得怪怪的，”楊維駿說。原來熱乎是因為對方要求他不再去晉寧，不插手晉寧“古滇王國”征地一事。

        后來，在金牛小區二區的值班室，一次跟上訪村民代表談事情時，楊維駿發現年輕的司機跟進了值班室。“我說，你來這里做什么？他說，他來打牌。”

        執拗不過的楊維駿氣呼呼給司機讓出了空間，回到村民的面包車上談事情，“我當時沒想到，我應該問他，第一，這是上班時間，你怎么會想著打牌？第二，這是工作場地，不是娛樂場所。”

        緊接著，上訪村民告訴他，有一紅一白兩輛車子，在楊家附近，監視著他。

        聽聞后，楊老徑直走到白車旁邊，敲開了車窗，里面的人讓他不可思議，原來是省政協老干處的處長，“他說他來等個人。”

        4月24日，《廉政瞭望》以《村民掛開國元勛像反對征地：要命可以、要地不行》為題，再一次披露了晉寧征地一事。

        4月29日這天上午，云南廣播電視臺的兩名記者來到楊家，希望采訪楊維駿。一進門，楊先查看相關證件做登記，然后明確表示，“為什么采訪我？是不是你們領導特意指示的？”楊覺得，云南當地媒體不可能主動再去找他。

        當天下午2時許，來自昆明的張桂新等3個訪民也徘徊在金牛小區的值班室門口，求見楊維駿，但被工作人員擋在了門外。隨后，他們將電話打進了楊的家中。

        采訪臨結束時，澎湃記者向楊提了一個無力的建議，“現在歲數這么大了，事情太多了也管不過來，您還是身體要緊。”

        楊說，“身體是要緊，太多事我也不想管了，但關鍵性、原則性的問題，我還是要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