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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詩成名后,農婦韓仕梅決意出走
原創 李一鳴 全現在

作者 | 李一鳴
“出圈”之后,她一心想離開村子,離開丈夫,離開現在的生活。
自今年2月份以來,到河南省南陽市淅川縣丹陽鎮薛崗村找韓仕梅的人一直沒斷過。
光是從4月9號到13號,前后就來了四撥,他們中有記者、律師,還有拍紀錄片的學生。以前在廠里做完飯,韓仕梅會在自己的宿舍呆著,那是只屬于她自己的空間。現在,她得發條語音給那些來尋她的人:“你們來不?要來我現在回去。”
韓仕梅是個普通的河南農婦,2021年1月份,她因在快手上寫詩成名。她藏在電動車收納盒里的身份證上,姓名一欄,寫著“韓花菊”三個字。她說這是當時負責登記的婦女主任的失誤。但這在過去也不礙事。直到最近,她用身份證的機會才多了起來——先是年前配合快手的工作人員給自己的賬號辦認證,最近則是和記者學著怎么在網上買火車票,以及跟著律師到縣法院辦離婚。
知道家里有人要來,丈夫王中明倒了班,在屋里陪著,一邊倒茶一邊念叨:“這個來采訪那個來采訪,采訪完了你們都賺錢去了,俺們啥落不著。”他是之前韓仕梅接受采訪時口中的“智障老公”。他語速快,口音重,更多時候只有韓仕梅才能聽懂他在說些什么。
“滾!滾!”韓仕梅幾次打斷了王中明的絮叨,“你掉錢眼里了!”終于,被坐著的韓仕梅踢了一腳后,王中明不再說話,默默地點起一根煙。他的眉骨左側留了一點疤,那是一個多月前騎電動車跌的。韓仕梅說,王中明其實也沒有嚴重的智力缺陷,只是做事太直,沒法控制情緒。
成名以來,越來越多人找到韓仕梅,她也開始向越來越多的人傾訴自己的故事。2021年1月,她曾經向全現在講過這個,“我初二只讀一季窮退學了,我學習名列前茅。母親又把我賣給了智障老公。直到現在。”
寫詩讓韓仕梅接觸到了更廣闊的世界。但從4月17號到21號,她已經五天沒寫詩了,從快手上的作品列表看,她很少出現如此長時間的空檔。“有啥想問的你就問,早點問完了,你心安我也心安。”韓仕梅有些心煩。
“出圈”之后,她一心想離開村子,離開丈夫,離開現在的生活。

韓仕梅在田野里行走。李一鳴 攝
01
村外人
從地理上講,韓仕梅沒住在村里。一條主路自西向東貫穿村子,內鄧高速將其攔腰斬斷,一座橋從公路上跨過,韓仕梅是橋東邊唯一的住戶。4月9日,三名重慶大學學生來拍紀錄片,在薛崗村里轉了一個小時才找到她的住所。

韓仕梅家的外墻上,還留著2012年內鄧高速修建時項目組租住在這里時留下的標語。李一鳴 攝
九重鎮改名丹陽鎮已經十三年了,但當地沒人使用這個新名——那個名字代表的楚國舊都早已被淹沒在西邊157米深的丹江口水庫。如今,村里的年輕人都去了江浙一帶打工。韓仕梅以前工作的服裝廠里,也印著紅底白字的標語,“勞務輸出脫貧致富”。這座幾乎全是老人和小孩的村子似乎是靜止的。
是韓仕梅,讓這里出了點動靜。
前不久,有攝制團隊帶著全套設備開進來,拍路,拍人,拍房子,拍牛羊。村里老人們說,“不知道有啥好拍的”。也時不時有人操著普通話跟他們問起韓仕梅的住址,老人抬手向東一指,“過那個橋”。在村里,她被喚作“葉”,那是韓仕梅的小名。
從鎮上到薛崗村,可以花十塊錢坐三輪助力車。馮金柱是其中資歷最深的車夫。他就住在薛崗村的隔壁,和這邊鄉親們都熟絡得很。他本是開拖拉機的,農業集體化終結后,大型機械再開不上已經被分成小塊的土地,他便到鎮上拉客為生。
從九重到薛崗,開過公路,穿過村莊,一路上認識韓仕梅的人越來越多。馮金柱說,韓仕梅能干,有掙錢的本事,他還知道她的老公反應遲鈍,時常到鎮上給人理發。
村民們提到韓仕梅,總會這樣勾勒她的外表:身材壯實,皮膚黝黑,力氣大,“你跟她打架都打不過”。相傳,九重鎮王姓家族的祖先是元明迭代時期元朝皇室后裔,逃難時落腳于此。但王中明身材瘦小,跟昂首挺胸的韓仕梅站在一塊,像是將軍身邊的小兵,相比之下,后者才更像是忽必烈的后代。
和韓仕梅自己描述的一樣,村民們眼中,她能干、勤勞、會持家。韓仕梅家的二層樓房從中間一分兩半,其中一半出租給附近工地上的工人們當宿舍,一個月一千塊錢。但村民們不會在這方面講太多,因為這“不是女的該做的”。還有人說,王中明正常得很,倒是韓仕梅女人當家,兒子結婚的事沒辦好,精神出了點問題——老頭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這里,壓力太大了”。
韓仕梅寫詩的事更沒什么人提。老人們用的基本都是直板老人機,很多人年輕時外出討飯,大字都不識幾個,更別說讀詩了。有人聽說韓仕梅會寫詩,覺得奇怪,“偉大領袖偉大統帥偉大導師偉大舵手才寫詩,平民百姓也能寫詩?”“寫首詩交上去,國家得給她發錢吧?”
02
囚徒
韓仕梅不跟村里人來往已經好幾個月了。
問起緣由,她低下頭劃拉起手機,沉默幾秒,吐出兩個字:“自卑”。王中明的親戚們緊挨著住在高速公路的另一邊,韓仕梅如今很少會跨過那座橋。

韓仕梅和自己的詩。圖片來源:局外人視頻
一切都是因為兒子那場失敗的婚姻。兒媳剛過門兩個月就出走,還帶走了腹中的孩子。家中出了這種事,自然丟臉。更何況,之前接受采訪時,韓仕梅忍不住吐槽過兒子的婚事,說他被“寵成個媽寶”,大學畢業后因肺部的一處陰影被工廠拒絕,一直在家里呆著。說自己為他那樁彼時搖搖欲墜的婚事費了多少心,花了多少錢。
文章很快被轉到韓仕梅廠里的同事那,有兩個女工見她就講:“看看給你兒子寫的啥”。兒媳婦也一口咬定,說是韓仕梅韓仕梅找了記者“曝光”她。韓仕梅反復解釋,被采訪是因為“人家說我寫的詩貼近現實”,可媳婦一口咬定,韓仕梅“咋說(都)不管用”。
在薛崗村,韓仕梅是女人當家的孤例。兒子破碎的婚姻,讓本就是異類的她遭遇了更多偏見。“他們家的事全都是她一手操辦,這事不成功,那不是亂了套了。”村里的老頭提起這事,拿道理掰扯。
老頭說,在村里,自己家就管自己家,這叫“私房問題”,外人不干涉,自家也不興說。韓仕梅之前跟記者說自己被三千塊賣給王中明這事,在老頭看來,也非違背倫常,倒是師出有名,“那叫說媒,不叫賣”。更何況,“女人,更不能講這些。這是你一個人的事”。
韓仕梅總說,是自己扛起了這個家。為了掙錢還債、蓋房,養兒女,她除了種地,還跑到村附近的工地上干小工,扛過水泥,捆過鋼筋。那時候,王中明給人剃完頭就拿錢去茶館賭,總輸,有一次,一晚上輸掉了180塊錢——他給人剃個頭才能掙五塊錢。嗜賭的習慣直到十多年后才改掉,王中明認為,這代表著自己對這段感情的付出。
韓仕梅扛得住水泥,可扛不住別人的嘴。為了躲開成名后的那些議論,韓仕梅不再跨過那座橋。在橋的這一頭,是王中明寸步不離的監視。

韓仕梅在本上寫的詩和對她的報道
兒子結婚之前,韓仕梅和王中明說好了,事情辦完,倆人就離婚。韓仕梅表示,自己當時只是說說,并沒真心要離。
可老頭當真了。兒子完婚后,韓仕梅覺得,自己“每天都跟他的囚犯一樣,天天被看著”,“沒一點自由空間”。以前,兩個人在家各玩各的手機,一個寫詩,一個聽戲。但現在,只要韓仕梅稍稍離開他的視線,比如在工廠宿舍多呆一會,王中明就會把她“抓回來”。
“他不懂,不懂得什么叫自由。”韓仕梅尋思,老頭可能覺得,兒子的媳婦跑了,自己的媳婦不能也跑了。面對這種大是大非的問題,在韓仕梅眼中思維和舉止都像孩子似的的王中明好像一下子長大了。因為怕老婆跑掉,從來不做家務的王中明,破天荒給她洗了兩三次衣服。
原本,在被“囚禁”的日子里,詩歌是韓仕梅唯一的獨立領地。但成名之后,這塊領土被擠壓得越來越小。
1月29日,有廣東的記者說要到村里采訪韓仕梅。王中明在旁邊看到消息,一把把手機奪了過去,要求韓仕梅發消息拒絕——這部手機,現在成了他危機感的來源。
到韓仕梅家的人會發現,王中明沒有明顯的智力缺陷,但情緒不太穩定。有時上一秒還在給人倒茶,下一秒就會對來訪者破口大罵,推人出門,警告“別讓我再看到你”。相較而言,男性明顯更不受歡迎。“男的和男的聊,女的和女的聊,男的和女的在一塊算啥子?”王中明覺得,無論任何年齡的外來者,只要是男的,都存在把韓仕梅勾引走的危險。
2月4號,澎湃新聞來拍視頻。來的是兩個女孩,韓仕梅覺得這次不會出什么問題。但當王中明和外來者獨處時,沖突爆發了。那天是小年,一起吃過晚飯后,王中明提出要騎摩托車把兩位記者送回住處。剛走到村口,王中明就把兩個人放到路邊,推著讓她們走;兩人剛走不遠,王中明就追了上來,盯著她們刪掉了韓仕梅的微信,又說,如果明天還去他家就打死她們。
對那些遭遇了王中明驅趕的客人們,韓仕梅覺得內疚,但也無能為力。
“如果有臺微型攝像機你就能明白我的生活”,她告訴全現在,“他像粘在我身上一樣” 。上個月又有記者要來,韓仕梅騎電動車去接,剛出門不遠,還在吃飯的王中明放下碗就從家里攆上來,問她干啥去,把她拉回了家。前些日子,韓仕梅上娘家所在的村去,王中明又追上來。韓仕梅索性跟他說:“我要想跑我從廠里頭就跑了,還叫你看著我跑?”
這個家越來越讓韓仕梅感到窒息。王中明想要占領她生活中的所有空間,他會在韓仕梅不在時偷偷打開她的手機翻看。如今,韓仕梅每天都會清空微信記錄。
在那些被刪除的聊天記錄里,裝著韓仕梅的欲望。
03
欲望
韓仕梅不會避諱談感情話題。“我也有一種欲望。”得知村里人認為她不該把私人問題隨便跟外人說,她直接回了一句“那我就要到處說”。
那是對于愛,對于情感的欲望。這種東西,王中明沒辦法滿足。
韓仕梅管王中明叫“俺們家那老漢”,對這個男人,她的感情是復雜的。每次被問到愛不愛的事,王中明會說:“俺們都幾十年了,哪沒有愛?”他覺得,他為了家庭干活、戒賭,分擔家務,就是一個丈夫顧家、愛妻子的表現。但韓仕梅會搖頭:“他不懂得啥叫愛。”
如果非說有愛,韓仕梅覺得,自己對他頂多算是母親對孩子的愛。之所以沒離開這個人,也是因為這點牽絆。持家幾十年,她習慣了擔任照顧者的角色,也不得不接受和對方綁在一起。

韓仕梅的丈夫王中明。有帶著影像設備的人到家里時,他會讓對方幫自己照相。李一鳴 攝
韓仕梅說,她老漢離了他沒法過。有一次,倆人“剛嘴”(吵架),韓仕梅跑到工廠宿舍住,王中明跑去尋。他讓韓仕梅打開門,講兩句就走。后者打開門,王中明講了半天。“說完沒,說完了可以走了吧。”韓仕梅剛關上門,就聽到王中明在屋外頭睡下的聲音。她只能又打開門,把他接到屋里。外面是瓷磚地,韓仕梅怕他著涼感冒。
今年過年那陣,韓仕梅又提了一句離婚,結果王中明把嗓子都哭啞了。“他一哭,我心軟。”韓仕梅也就沒再接著往下講。
但心軟不是愛。韓仕梅想找愛,也確實有愛找上門來。成名之后,愛更多了。
韓仕梅一天到晚手機不離手,一閑下來就翻快手上的消息列表,打開一些人的主頁,一個一個視頻挨個點贊——包括那些她嘴上說著厭煩的“追求者”們。韓仕梅算了下,他們總共有十幾個。
沒人說得清那些人里有多少是真心愛她,其中一些男人有老婆孩子,可韓仕梅說他們都“會說得很”,就是說,很會講情話。這是50歲的她在之前的人生中從沒聽過的話。
剛在微信上回完消息,韓仕梅又打開快手,帶著紅點的消息提醒占滿整屏,一個用戶連著點贊了她的十幾個作品。韓仕梅立馬認出來,這是她那些追求者中的一位。她點進這人主頁,也點了一串贊。
“這個貨,稀罕我得很!”韓仕梅不給人備注,但能清晰地記住每個“追求者”的所有信息點,比如這人是賣海參的,學歷是小學五年級。韓仕梅告訴全現在,這人剛加她的時候,總和她“說害話(不好的話)”,后來被她教訓修理了一頓,就不說了。現在,韓仕梅說,他天天在她的詩底下“拍馬屁”,“給你吹得不得了”。
“這人詩寫得也怪好”,韓仕梅接著點進他的主頁。他大部分視頻,都被韓仕梅贊過,但關于詩的內容似乎只有一條:“孤舟遠影夕陽下”“友對下聯”。韓仕梅評論:“彩錦繪制半邊天”——她是第一個對出來的。再劃到男人的前一個視頻,韓仕梅在下面評論,“你不加關注我信息發不過去”。
韓仕梅說,這男人會書法,還要送她幾幅他自己的字。在他的主頁上,確實能找到幾個書法視頻,可視頻里的手手指纖細,還涂著紅色指甲油,實在無法把這只手和他自拍視頻里那個小眼睛、長臉的男人聯系到一起。但韓仕梅深信不疑。她給這個男人留言,“詩做得牛”“字寫的(得)真漂亮”。
“我沒遇到過騙子”,韓仕梅說。2021年1月,聽說有人采訪她,廠里同事提醒,你別遇上騙子了。韓仕梅不信,“我都窮得叮當響,騙我做啥”。
前些日子,韓仕梅跟女兒說,如果能找到一個有擔當,對她好,還能照顧她兩個孩子的男人,她就離婚,去跟那個人在一起。女兒說,這樣的男人不存在。
韓仕梅笑笑,沒接著往下說。4月24號,她寫了首長詩,《單鳥》:“沒有你的日子里,夜是那么漫長,我數著星星數著月亮,淚滴打濕了衣裳。沒有你的夜晚我心無處放,在霓虹燈閃爍的十字路口彷徨,我好想拽著你的衣衫,帶我去遠行。初春的太陽光芒萬丈,照射著我心靈深處的每一個角落,暖意洋洋,我好像倚偎在你身旁,聽著你的心跳,吻著你的臉龐。”

韓仕梅在讀詩。李一鳴 攝
像成名作“和樹生活在一起不知有多苦”一樣,這首詩也寫得直白。
韓仕梅確實有惦記的人。
4月20日,韓仕梅的離婚律師詢問她目前的感情狀況,她復制了幾段文字發了過去——它們一直躺在韓仕梅的微信收藏里。律師讀了兩段,回復說“是騙子,阿姨”,韓仕梅回“謝謝你知道了”。
韓仕梅說,那個人告訴她,等他病好了,就和她永遠在一起。某個下午,她把這件事偷偷講了三遍,帶著和閨蜜分享秘密的羞澀和竊喜。
韓仕梅終于被找到了,她好像已經為此等了很久。
04
尋找韓仕梅
成名帶給她的改變遠不止這些。
4月9日,重慶大學學生齊思賢和兩位同學到韓仕梅家拍紀錄片,作為她們的畢業作品。齊思賢是從局外人視頻制作的《在墻里寫詩的農婦》中認識韓仕梅的。在視頻中,韓仕梅寫詩只是為了緩解生活的苦悶,但依然會堅守家庭。齊思賢覺得,她能夠通過寫詩這種“連我們這種所謂接受過一點高等教育的人都想不到的娛樂方式去抒發自己的精神世界”,“很難得”。
到韓仕梅家后,她發現那部視頻更像是“田園牧歌”。寫詩并不能讓她“在千篇一律的生活中找出一點屬于自己的色彩”,而是她與外界溝通的唯一橋梁。

相機里的韓仕梅。李一鳴 攝
韓仕梅會給每個采訪他的人拍下照片,附上詩,發到短視頻平臺。即便是追到工廠后廚,讓她感覺到打擾的記者也不例外。她會在照片旁邊寫上,“裁紙無字信箋寄,邀思春城憶江南”。照片里的人姿態各異,有的在用手機拍照,有的在調試設備,有的在操縱無人機。
韓仕梅能清楚地記得微博上那些關于她的報道與視頻的閱讀和觀看數。但相比具體內容,她更在意的是下面的評論。看到評論中有人支持她夸獎她,她就開心,“有個男的抨擊說我寫的不是詩,下面就有個女孩反擊他,說我寫的是詩”;另一條評論說她“渾身鎖鏈也鎖不住的才華”,韓仕梅笑,扭過頭問,“你覺得我有才華不?”
在知乎上,有答主說她“自我意識只能說初步的萌芽,還沒來得及覺醒,她要的不是找到一點點自我,而是徹底搗爛,搗碎那些徹底禁錮在她身上的枷鎖”。這位答主為韓仕梅的意識不到位而感到遺憾:“既然寫詩,必然要多看詩。古代詩歌中‘孔雀東南飛‘中的反抗精神她卻并沒有學到,‘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這種氣概她也視而不見。”
在他眼中,韓仕梅的詩都是些“不痛不癢,顧影自憐的小兒女愁緒”。
韓仕梅看不懂這種評論,她在乎的就是自己的詩。
在她的詩里,人們談到最多的是那首“和樹生活在一起,不知道有多苦”。記者來拍視頻,總會讓她在鏡頭前念。“這首詩好嗎?好多人喜歡,可我不覺得這是首詩。”韓仕梅不理解。
皮村文學小組的編輯說要把韓仕梅的五首詩發表在《新工人文學》上。其中一首《跋涉》,原詩的結尾是“四月的風吹遍江南,萬花盛開讓我纏綿,吮吸著花香,宛若神仙”,編輯建議在后面加上一句“跋涉的路期待峰回路轉”,因為覺得原本的結尾“太美好了”。
“憑啥亂改我的詩”,韓仕梅不爽。但微信語音里,她客客氣氣地和對方講,“希望你不要改”——成名后,她有意識地注意起了自己的措辭。
離婚也再次被提上了議事日程。
從2月開始,她就打聽起了離婚律師。王中明聽說后,火速搬來了救兵。“他老表他哥他侄子都來我們家,說不讓離”;兒子也建議她,可以分居,但不要離婚。
“他不干!日他爹,氣死了。”韓仕梅嗓門一下子大了起來。她嘗試去樓上女兒屋里呆著,可王中明總會跟上來,在床邊坐著。同事和親戚也來勸,說王中明能干活能掙錢,干啥要離。可韓仕梅覺得,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要讓她說“這種日子有多苦,那就是想死的那種”。
女兒今年6月份高考,她跟韓仕梅說,等自己高中畢了業就帶她上城里。韓仕梅說想去城里當保姆,王中明立馬回:“去啥去!給你綁死到屋里”。之前韓仕梅說要去杭州打工,在華為的手機廠里做零件,一個月6000塊錢,王中明也不讓。
不讓走,不讓離。韓仕梅跟王中明說“你干脆給我殺了”。去年,她看到杭州女子來惠利遇害案的新聞,“杭州那個,殺殺,碎碎,弄到化糞池里頭了。你也給我殺殺,弄到磨缸里頭算了。”
韓仕梅生氣的時候會找酒喝。剛結婚時兩口子天天吵架,韓仕梅有次給自己灌了酒。家里人以為她“喝藥了”,借了四百塊錢拉著她去街上涮了腸子。今年過完年,韓仕梅又喝掉半瓶酒,一覺睡到第二天早上六點。兒子跟王中明說,幸虧喝的是酒,要是喝了藥看你怎么辦。
韓仕梅最終還是請了律師。
有天在微博上,她發現一個叫“律師龍龍”的用戶關注了自己,便立馬回關過去。得知對方確實是律師后,她請他來代理自己的離婚官司。律師叫莊金龍,在網上看過她的故事后關注了她。
4月8日,莊金龍正式免費代理了韓仕梅的案子。次日,他們到淅川縣人民法庭提交立案手續。一開始,法院工作人員稱系統故障,無法辦理。有隨行者說,韓仕梅在快手上寫詩,很有名氣。
系統隨即恢復了。
立案那天,韓仕梅穿了件紅襖,站在縣公園的花壇拍了張照。后來,她把這張照片發到了快手,配了一首《韓仕梅詩》。詩是4月10日寫的。當時,拍紀錄片的學生想拍攝韓仕梅在本子上寫自己名字的鏡頭,她便索性當場作了首藏頭詩:“寒冬來臨歷盡霜,仕途往返添迷茫。梅花傲雪色更艷,詩出墨染溢芬芳”。

《韓仕梅詩》。圖片來源:快手
名字其實是不屬于她的東西。虛歲18歲那年,韓仕梅登記身份證,照相時發現表格上不是自己的名字“韓仕梅”,而是二姐的名字“韓仕菊”。為了彌補錯誤,負責登記的婦女主任在仕上加了個草字頭,再描描,韓仕梅就叫韓花菊了。
年齡也是被改過的。韓仕梅生于1971,可村里規定,女性要在24歲后才能生育,于是她就被改成了1968年出生。
“我就叫韓仕梅”,講完名字的故事,她補上一句。成名后,她正在一點點找回那些本該屬于韓仕梅的東西。

韓仕梅一個人在田野里,頭上是拍攝她的無人機。李一鳴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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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寫詩成名后,農婦韓仕梅決意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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