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番茄汁 國家人文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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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中，關于賈寶玉的婚戀問題，有個很有意思的現象。

大觀園內，他是黛玉、寶釵的“香餑餑”；賈府之外，卻幾乎無人問津。小說中唯一一次有外人給他做媒是在第29回，賈母等人到清虛觀打醮，張道長提起：

前日在一個人家看見一位小姐，今年十五歲了，生的倒也好個模樣兒。我想著哥兒也該尋親事了。若論這個小姐模樣兒，聰明智慧，根基家當，倒也配的過。但不知老太太怎么樣，小道也不敢造次。等請了老太太的示下，才敢向人去說。

清虛觀打醮，張道長向賈母提親。來源/87版《紅樓夢》截圖

結果賈母表示，寶玉命里不該早娶，等大一些再說。自此以后，再無人給他介紹外面的對象。

在講究家族聯姻的封建時代，這一現象對寶玉這樣的世家公子來說，的確有些不正常。那么，反常背后的原因是什么呢？

錯覺：寶玉受寵

表面上看，寶玉在賈府很受寵。

寶玉與賈母。來源/87版《紅樓夢》截圖

同輩人中，他房間里服侍的丫鬟、婆婆人數是最多的，賈母還把自己身邊綜合素質較高的襲人、晴雯兩個丫鬟派給寶玉；大觀園建成后，只有他一個男性得以入住。這兩個待遇在賈府男子中均屬獨一份。

而且，他看起來也很有女人緣。襲人與他“試云雨”，碧痕伺候他洗澡，金釧跟他調情，晴雯臨終前后悔“擔了虛名”而沒有實際行動，黛玉和寶釵更是被寶玉的話語和行為時刻牽扯著，或喜或憂、或哭或笑。

凡此種種，無不表明寶玉很受女孩子歡迎。之所以如此，主要與下面四點因素有關——

其一，神奇出生。寶玉是含著石頭出生的，這讓他從小就被大家認為與眾不同，得到的寵愛自然要多于別人。其中尤以賈母為甚，真正是愛如珍寶、視如命根，從小帶在身邊。而賈母的寵愛，在賈府內就是一道明確的風向標。

其二，重男輕女。對于像賈府來說，男孩才有可能延續家族的血脈與輝煌。寶玉雖是賈政次子，但一來其兄賈珠早亡，二來他的同輩人都不太行，家族振興的希望就放在了寶玉身上，享受到一些特殊待遇也就順理成章。

其三，賈府中寶玉的帥是出了名的。第三回，曹雪芹足足用了三百余字寫寶玉的顏值，諸如“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面如桃瓣，目若秋波”，從頭發、眉毛到眼睛、皮膚全方位展示。連一向對寶玉嚴格要求的賈政，在見到寶玉和賈環時，對比賈環的“猥瑣”，“俊朗”的寶玉都讓他憐惜起來。

其四，寶玉打小就認為“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對女孩就格外親切。而且，他的眼里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對身邊女孩子不是“姐姐”就是“妹妹”，鮮少有呼來喝去之舉。這等溫馨體貼的暖男形象，讓他在女孩子中大受歡迎。

寶玉與寶釵。來源/87版《紅樓夢》截圖

不過，此類受歡迎說到底也只是局限于賈府內部。寶玉真正的影響力，并沒有得到賈府之外人士的檢驗。事實上，從寶玉的所作所為來看，他在外界的名聲恐怕并不怎么好。

真相：紈绔子弟

對于大家族子弟來說，光長得好是不夠的，還要能夠承擔起光耀門庭的重任。這也是賈政在寶玉身上所寄予的期望。而寶玉盡管“聰俊靈秀”，但對科舉考試之路并無興趣。

第三十二回，湘云勸他：

“你就不愿讀書去考舉人進士的，也該常常的會會這些為官做宰的人們，談談講講些仕途經濟的學問，也好將來應酬世務，日后也有個朋友。”

對于湘云的一片好心，寶玉反駁道：

“我這里仔細污了你知經濟學問的。”

第三十六回，寶釵勸他讀書，他說：

“好好一個清凈潔白的女兒，也學的釣名沽譽，入了國賊祿鬼一流。這總是前人無故生事，立言豎詞，原為導后世的須眉濁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瓊閨秀閣中亦染此風，真真有負天地鐘靈毓秀之德。”

而他之所以欣賞林黛玉，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林妹妹不說這樣混帳話”。

寶玉與黛玉。來源/87版《紅樓夢》劇照

無心仕途的寶玉整日游蕩在大觀園內，廝混于眾姐妹中，被寶釵戲稱為“富貴閑人”，在外面，則也染上了當時很多王公貴族喜歡養戲子的通病，還差點給賈府帶來禍端。

第二十八回，寶玉與馮紫英、薛蟠等聚會喝酒，結識了忠順王府的琪官蔣玉菡。兩人一見如故，還互換了貼身汗巾。后來，蔣玉菡逃跑，忠順王府的長史官到賈府要人：

我們府里有一個做小旦的琪官，一向好好在府里，如今竟三五日不見回去，各處去找，又摸不著他的道路，因此各處訪察。這一城內，十停人倒有八停人都說，他近日和銜玉的那位令郎相與甚厚……求老大人轉諭令郎，請將琪官放回，一則可慰王爺諄諄奉懇，二則下官輩也可免操勞求覓之苦。

寶玉與薛蟠、蔣玉菡等一起喝花酒。來源/87版《紅樓夢》截圖

在當時的朝野中，賈家與北靜王走的比較近，與忠順王素無往來。在之前秦可卿葬禮上，來了那么多王公貴族，獨獨沒有忠順王府的，寶玉此舉無意中得罪了忠順王。

這樣一位公子哥，只知道吃喝玩樂，卻鄙視仕途經濟，毫不關心家族情況，連黛玉都知道“出的多，進的少，如今若不儉省，必致后手不接。”他卻自信地說：“憑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們兩個人的。”弄得黛玉也很無語。所以，第三回的那首《西江月》頗能準確說出寶玉的狀態。

無故尋仇覓恨，有時似傻如狂。

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

潦倒不通事物，愚頑怕讀文章。

行為偏僻性乖張，哪管世人誹謗。

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凄涼。

可憐辜負好韶光，于國于家無望。

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

寄言紈绔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

在講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封建時代，寶玉的所作所為無疑是得不到正統思想認可的。他的自由是在家族為他解決了衣食之憂的基礎上才有的，更何況，他還動不動就發瘋，在外人看來就是精神有問題，所以他的形象，除了那點由石頭帶來的神奇外，估計實在好不到哪去。對于這樣一位既無功名又不理俗務的紈绔子弟，哪個媒人敢出聲，又有哪個王公大臣愿意把女兒許配給他？

頹敗：賈府聲譽

寶玉時期的賈府，已經在走下坡路。

首先，政治地位一般。賈家盡管有個女兒在宮中做妃子，但所帶來的政治影響力比較有限。從賈家的后代看，多為襲爵，唯一一位有點實權的賈政還只是個五品官，走的也不是科舉之路。也就是說，賈府的所有后人都是在吃祖上留下的老本，自己開拓進取遠遠不夠。在講究科舉選拔進階的封建時代，這樣的家族在朝廷中自然低人一等。這也是為什么賈政迫切希望寶玉能認真讀書考取功名振興家族的原因所在，也更能體會他在希望遭遇打擊后內心的苦惱與憤怒。

其次，名聲不好。賈府的榮、寧二府，到了寶玉這一代，雖然近百年，算得上是個豪門望族，但內里早已開始腐朽，外界的聲名也是負面居多。

寧國府的賈敬“一味好道，只愛燒丹煉汞，余者一概不在心上”；其子賈珍“那里肯讀書，只一味高樂不了，把寧國府竟翻了過來，也沒有人敢來管他”。榮國府的賈赦及其子賈璉，都是好色之徒，導致府內在男女關系方面比較混亂。

第七回，焦大喝醉，亂嚷亂叫道：“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爺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牲來！每日家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

第六十六回，柳湘蓮要娶尤三姐，向寶玉打聽情況。聽說了寶玉描述后，他跌足道：“這事不好，斷乎做不得了。你們東府里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干凈，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干凈。我不做這剩忘八。”

柳湘蓮的反悔，導致尤三姐羞憤難當，拔劍自刎。

焦大是賈府仆人，是底層勞動人民。柳湘蓮是外人，寶玉結識的朋友。連這兩個毫無關聯的人都知道賈府風氣不好，賈府的壞名聲恐怕早就路人皆知了。諷刺的是，第七十四回中的“繡春囊事件”，王夫人之所以那么害怕，主要原因竟然是“不然有那小丫頭們揀著，出去說是園內揀著的，外人知道，這性命臉面要也不要？”殊不知，這樣的事，在賈府早就不足為奇了。

盡管在封建時代，大家族或多或少都有點藏污納垢之事，但越是地位高的，越是在乎自己的名聲。像賈府這樣的，大家避之唯恐不及，怎么可能與之聯姻。

事實也印證了這一點。早年間，賈政的長子賈珠，能娶得國子監祭酒李守中的女兒李紈為妻，一來說明賈珠本人確實優秀，二來當時的賈府名聲還不太壞。

到了后來，與賈家關系密切的九省都點檢王子騰嫁女兒給了保寧侯之子，賈府的兒孫已經不在他的考慮范圍，而像沒有任何功名的賈蓉就只能娶小門小戶的營繕郎秦業的養女秦可卿了。

聯姻：家族傳統

家族聯姻，是封建貴族的傳統。

小說中，金陵賈、史、王、薛四大家族之所以被放在一起說，主要原因是這四大家族之間的聯姻，比如賈母是史家的長女，賈政的妻子王夫人是王子騰的親妹妹，王熙鳳是王夫人的親侄女，王子騰的另一個妹妹嫁給了薛家，也就是薛姨媽，由此形成了“一損皆損，一榮皆榮，扶持遮飾，俱有照應”錯綜復雜的內部關系。

一方面，四大家族的聯姻名聲在外，在家族內部形成了一個封閉的婚戀市場，且晚輩中也確有合適的婚配對象，外人縱然有心，開口前也會掂量掂量。另一方面，四大家族內部對于這種內循環似乎也頗為認可，所以從賈母到賈政，鮮有在對外交流時表露出委托別人給寶玉介紹對象的意愿。

首先是黛玉，自身樣貌、才情在紅樓女兒中數一數二，其父林如海是皇上欽點的探花，出任巡鹽御史，林家祖上曾襲過列侯，到林如海已經五代，如果林如海不死，黛玉將來的擇偶很可能也是王侯后代級別的。

其次是寶釵。四大家族中，只有薛家是商人，無官職和爵位。但薛家是皇商，資產豐厚，所以有“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之說。薛家的富有，對于奢侈成癮、虧空日巨的賈家來說，正好可以緩解一下經濟危機。

寶玉與薛蟠等人一起喝花酒，來源/87版《紅樓夢》截圖

再從黛玉、寶釵對寶玉的情感來說，黛玉的情感是前生注定的，因此更純粹一些，她不勸寶玉經濟之事，對寶玉整天無所事事，不讀書也不謀業的行為也不是特別在意，主要關注的是兩人在精神層面的價值追求。反觀寶釵，她是參加選秀未中的身份進入賈府，她對寶玉或許有感情，但中間肯定摻雜著些許功利想法，而且還有多個不同因素推動著。比如，王夫人十分看好她做未來的寶二奶奶，以寶釵的聰慧，自然能夠領會姨母的意圖。再比如，她的妹妹薛寶琴嫁的是翰林之子，寶釵對此內心是很不服氣的，曾經當面脫口說出“我就不信我那些兒不如你”這樣的話。嫁給寶玉，至少在面子上過得去。

既然內部已經有了這么優秀的婚戀資源，賈家又何必舍近求遠。更何況，以寶玉的脾性，好人家未必看得上他。所以，寶玉沒在外面大戶人家中找婚戀對象，保護的是賈府的聲名，避免的是自己的尷尬。

參考文獻：

1.曹雪芹、高鶚：《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

2.吳世昌：《紅樓夢探源》，北京出版社2000年；

3.王雅麗：《紈绔主義觀照下的賈寶玉形象》，《現代語文（學術綜合）》2015年第7期；

4.胡克儉、紀健生：《從賈寶玉形象看紅樓夢的經典性》，《紅樓夢學刊》2008年第3輯。

END

作者 | 番茄汁

編輯 | 詹茜卉

校對 | 古月

排版 | 于嘉夫

原標題：《為什么賈府不在大觀園外給寶玉找媳婦？| 紅樓專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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