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滬上一日|逆旅人生
旅舍的位置并不難找。可我走錯了路,跟著百度地圖在隔壁大樓里繞了好幾圈,最后還是抓住一個外賣小哥問了問,才看到派出所旁邊“夜宿曉行”的招牌。只見幾個男孩坐在樓道外,借著招牌的白光,一邊抽煙一邊侃大山。

2021年4月,深夜在旅館門口抽煙的住客。本文圖片均為 澎湃新聞記者周平浪 圖
這里就是傳說中50塊錢能住一晚的地方。來到上海找工作的人,從上海站出來,過人行橫道,再過天橋,沿恒豐路走二十分鐘,就能到這兒住下;早上出門面試,不必起太早,不到百米就是漢中路地鐵站。
我爬上二樓,迎面是放滿了外賣的架子,散發辛辣油膩的氣息。旅舍的玻璃門需要刷房卡才能開。聽到我說要辦理入住。前臺的小姐姐過來開門。除了被來往的人反復打量之外,一切都還順利。我抱著前臺給我的三件套——被子、枕頭和床單,順著混雜著人聲、水聲、手機聲的走廊,找到了自己住的房間。
我要和這些來往的人,同住在一個屋檐下了。

剛入住的年輕人。
一、羞恥
刷房卡才能進門。我所住的是個六人間。與走廊的明亮相反,門里是暗的。我借著門外的光往里看,三個下鋪都掛著床簾,是有人住的。
我把被子放在靠近門口的上鋪。又打開了燈。隔壁下鋪一陣響動,一個女孩從床簾后鉆出來,與我四目相對。我來不及打招呼,她又鉆了回去。我頓時不知是否該把燈關上。我又開始收拾行李,只聽到斷斷續續傳來連麥的聲音,她開始打游戲了。
我踩在上下鋪之間的梯子上整理床鋪。門又開了,進來一個四十幾歲的阿姨。只見她略微掙扎地看著我腳上的鞋子,隨即態度和善地問能否脫掉,不然鞋底灰塵會落到她的床上。原來她是我的下鋪。我尷尬地立刻脫掉鞋子。阿姨沖我笑了笑,不知怎么牙都不全了。
她自稱在這住了三個多月,也是剛搬到這間房。說起原因,她倒扭捏起來:“我不是那種說別人壞話的人。我們屋里那個小姑娘,一直嘟嘟囔囔。我年紀大點,說了她幾次,她就罵起人來了。罵得難聽呀。我問她,你罵的誰?她直接嗆回來,罵的就是你。我可害怕了。昨晚在18號房湊合了一晚上,今天搬到這個房間來了。”
恰在這時,前臺帶了兩個20歲出頭的女孩來看房。她們大概是阿姨的前舍友,說昨晚嚇得沒睡著覺,要換房間。
從這些不同年齡、職業、經歷的女性身上,我竟感到一種大學宿舍的人文氣息。一陣喧鬧后,人們鉆進自己的床簾。
我拿出一包糖,問大家吃不吃。她們都拒絕了我,甚至床簾都沒拉開,只說一句“不用,謝謝”。我又覺得,這個房間里的人,空間距離無比接近,但心理距離無比遙遠。

一間客房。
我去樓下便利店買了晚飯,拿到旅舍的公共區域。要是在房間吃飯,氣味難以散去。大家都在公共區域的桌上吃飯。位置有限,我在兩個人中間找到空位坐下。像一家人那樣,我們緊挨著,卻只是自顧自地吃,絲毫沒有交流。一旁還有人在剪指甲。一邊是吧唧吧唧地吃,一邊是咔嚓咔嚓地剪。落到地面的指甲屑,和桌上的外賣食物殘渣一起,等著清潔工師傅打掃。
我胃口全無,隨便扒拉兩口,又回到房間。

洗漱間。
我所在房間門口是洗漱間。12個洗漱臺挨在一起,男女混用。我第一次跟這么多陌生男女一同洗漱,身邊有個大哥正在刷牙。人們不關心他人,抬頭遇上別人的目光,視線也會立刻轉開。洗漱臺背面就是浴室,女生浴室與男生浴室連在一起。晚上九點多是高峰期,排隊等了兩個人才輪到我。浴室只有3個很小的隔間。我拿著換洗衣物進去,發現無處可放,一開花灑必然淋濕。但總不能光著身體從浴室走到房間,畢竟一出隔間,就是一排公共洗漱臺。必須穿著衣服進去洗澡,洗完換好干凈衣服出來。怪不得,之前在走廊上,見到只圍著一條浴巾、近似赤身裸體的男人,而旁人卻對此視若無物。

作為消防通道的樓梯是住客唯一能曬衣服的地方。衣物密不透風,不但不易干,掛取也不容易。夜里需要用手機打光仔細翻查,倘若取錯再掛回去,又要大費周章。
我并沒有浴巾可用,也很不愿這么做。我想到的辦法是,把干凈衣服掛到門上,蓋上浴巾,再蓋上換下的臟衣服,并用身體盡量擋住水花。洗澡竟是一件“提心吊膽”的事。浴室的隔間上下透風,門外傳來陌生異性洗漱的聲音。我完全無法放松下來,享受沐浴的樂趣。
在這些日常的吃喝拉撒中,我們這些住客緊緊挨在一起,但也終究不過是短暫停泊。對面的人隨時可能悄然消失。因此,冷漠是一種默契,甚至是一種尊重,呆在床簾里做自己的事,才是最舒服的。出于同樣的原因,在公共區域的行為,也不必怎么講究;在自己的房間里,需要忍耐的已經太多了。

獨自在樓梯上抽煙的住客,身旁是手寫的告示:禁止在此抽煙。
二、忍耐
房里充斥著人的氣味,像擠滿學生的教室。六人共有的一扇小窗,被東西擋著,只能打開一條縫。看來,通風和采光都難以指望。而我身下的床墊也不干凈,殘留著頭發、污漬,自上一個使用者搬走之后,大概是沒有清洗過。
洗漱間兩端是公共男女衛生間,每間只有兩個廁位。相較于幾百個床位,數量似乎不太夠。早晚如廁要排隊。衛生和味道著實堪憂。
在洗漱臺刷牙洗臉時,我想順手洗襪子,發現洗手臺上貼著:“禁止用熱水洗衣,違者罰款”。我只好用涼水洗了襪子。
洗大件衣物可以去洗衣房。洗衣房和茶水間在一起,其實就是一個洗衣機、一個烘干機和一個可以接熱水的飲水機。三臺機器占了大部分空間,剩下的地方僅夠一人站立。我想用洗衣機,但有人把裝衣服的盆放在一邊,似乎在排隊。我也把衣服放在那里,算作占位子。
我想知道更多住客的情況。借著去公共區域吃東西,我與旁邊的男孩攀談起來。他叫李昭旭,還在讀研三,是金融專業,來上海想找公司實習并落戶。

李昭旭
“怎么會住到這里來。我懷疑自己,是不是太落魄。”李昭旭對我回憶起頭幾天的心情。因實習收入甚少,父母給他每月四千塊貼補生活。但在上海市中心,這筆錢只勉強能租個單間。若租住在便宜的偏僻之地,四處面試交通不便。最后來到這里落腳。他忙于自己的面試和實習,和陌生人共享一間房,卻完全不想融入“集體”,甚至一度深感憂郁。
我想看看男生寢室的樣子。于是,在李昭旭的房間里,我見到了打扮入時的鞠家天。

鞠家天
父母在給鞠家天取名時,或許對他寄予了家如天大的希望。然而與名字相反,他現在的家只有一張床大小。
一年前來到上海,鞠家天落腳于此,就沒挪過窩。期間還經歷了旅舍裝修和家具輪換。他笑稱,自己比這些床鋪的資歷還老。我夸贊鞠家天帽子好看,他很開心地說謝謝。他買了香薰放在床上,床頭還有一株百合花。
我意識到,在這樣逼仄的環境里,一般人很難有照顧好自己之外的動力,而眼前這個男孩仍用力地愛著生活。
“宿舍一直有臭味,洗衣機老是壞,曬衣服的地方太窄,烘干機太貴,公區老是有人吃了飯不收拾……”對鞠家天來說,這個旅舍處處不合心意,但又似乎處處可以忍下去。

作為消防通道的樓梯,是住客唯一能曬衣服的地方。天花板上無時不掛滿衣服,密不透風。不但不容易干,掛取也不容易。
也許心理上的艱難更為要緊。住在青年旅舍,似乎是羞恥的事,是需要小心隱藏的秘密。同事問他住在哪里,鞠家天總會搪塞過去。
并不是不想離開,只是成本難以承擔。“找房子是問題,押一付三的機制是問題,通勤也是問題。”
即便如此,他還是想留在上海,因為大城市更為寬容,生活更為自由。
深夜來得很快,看房間的兩個女孩沒搬過來。今晚房間里有四個人。大家作息不同,下鋪阿姨很快睡了,傳來沉重且均勻的呼吸聲。那個女孩還在玩游戲。我聽到她與隊友對話,她已有十五連勝。另一個女孩泡完腳后也在床簾里,不知在干什么。
12點鐘,下鋪阿姨的呼嚕聲有節奏地高昂起來。玩游戲的女孩還開著燈。窗外車流聲和床下呼嚕聲交錯。我實在睡不著。只聽女孩起來,收拾了些東西出門,但把門虛掩著。我清楚聽到洗澡的水聲、洗衣機滾動的聲音,接著是吹頭發的聲音。
呼嚕和車流聲已令我惱火,加上門外這些音效,實在應對不來。
我想下床關門,但看到床位的光,知道她沒帶房卡——卡片插在床頭取電處,燈才會亮。她回來開不了門,就會影響所有人。手機顯示,已是凌晨2點40分。我只好閉上眼翻了個身,各種聲音刺激著神經,只覺身心疲憊,卻無法休息。
半夢半醒中,拖鞋聲漸響,那個女孩回來了。門咚一聲關上,腳步聲、水流聲和洗衣機聲隔在外面。我頓時感覺,只有呼嚕聲和車流聲交匯,其實也已經不錯了。
剩下的夜,我是熬過來的。閉上眼是睡,睜開眼是醒。床下呼嚕一聲比一聲高,窗外車流聲越發密集。早上7點,我爬起來,穿好衣服出去。門口是一排洗漱的人,男生居多。我一點也不想洗臉,此刻唯一的需求是靜一靜。
我這時有些明白了,為何旅舍旁邊就是派出所。在這里,很容易遇到無法忍耐的事情,萬一矛盾升級,處理起來也是極為方便的吧。

夜宿曉行和派出所毗鄰,這讓許多住戶有安全感。
三、家宅
曬衣區在走廊盡頭,連接著三樓的樓梯間。許多衣服擠在一起陰干。我向一個大哥借晾衣桿,發現他也是山東老鄉,住在三樓的公寓里。

三樓公寓一角,垃圾桶和晾衣服區域。
他叫邵尚磊。住的房間有一室一衛,九個平方,一米五的床占了大部分空間。窗戶面向走廊,沒有陽光。衣柜、桌子和冰箱擺在床的一側。中間留出一條通向水槽的過道。料理臺在水槽邊,一口鍋正咕嘟咕嘟煮著面條。衛生間里只有馬桶和花灑。

邵尚磊堂弟房內灶臺。
邵尚磊和李文濤一起住。兩個大男人要睡一張床。但月租只有兩千出頭,人均比樓下的青年旅舍還便宜。他到上海的第一站,是在叔叔和堂弟那里——先一步來打工的親友,在工作和生活方面,給了他很大助力。后來,堂弟妻子也從老家來到上海。邵尚磊就搬了出來,與李文濤合租。

邵尚磊堂弟。
家庭還是第一位的,邵尚磊也有個五歲的女兒。“生活上過得去就行,能多攢點就多攢點。以后小孩上學了,要花錢的地方多得是。”如今在上海當快遞員,月收入能達到近萬,相比在老家的四五千塊,無疑是翻了個倍。“孩子大了,肯定要以孩子為主。到時候,我回家找個工作。”他反復說,現在只想踏踏實實賺點錢。
不過,在他看來,當下必要開銷也不少。“上海這兒,吃個飯就好幾百塊了。在外面吃飯,倒不是說多好吃,但朋友得處。人活著必須得有交際,得有朋友啊。一旦出什么事,起碼有朋友能幫幫你。誰也不認識的話,啥也不好辦。”

邵尚磊房間擺著女兒的照片。
豆角燜面出鍋了。邵尚磊端著碗倚著冰箱,說起送快遞的見聞。他說,外企里干活的,絕大部分是上海本地人。工資不高,五六千塊錢,公司給交著社保,但啥都不愁,有個活干就行。

邵尚磊堂弟也在同一家快遞公司,手上是為了找工作而洗去紋身后的疤痕。
“我們跟他們不一樣,背井離鄉到這里來。要是一個月只掙五六千,早就餓死了。”邵尚磊言辭之間難掩羨慕:“人家的起跑線高,有房子不需要攢錢。而且,好多人都很宅,不出去也花不了多少錢。”
李文濤打趣他,讓他當宅男省錢。邵尚磊只回答:“我不想當宅男,我想當上海人。”

李文濤(前)和邵尚磊。
而李昭旭在青年旅舍住久了,棱角似乎也被磨平。他說,自己內心已趨于平靜。因為他已找到了實習的工作,被選擇、被認可的力量,讓他相信自己有搬離這里的能力。
鞠家天目前最大的愿望,是在工作單位30分鐘車程內,租下一個單間。這需要他月收入達到6000塊。以此為目標,他還在努力。

邵尚磊堂弟房間擺放著在老家拍攝的夫妻合照,他不奢望在上海買房,只想著打工盡力攢些錢。
邵尚磊依靠親友落腳上海;以后有一天,他也許會意識到,最終真正能指望的還是自己。說到底,這就和樓下青年旅舍的住客一樣。而我們每個人,也都是天地間的過客罷了。

夜宿曉行位于蘇州河畔,兩岸密集建筑體內開設著許多類似的旅館,是許多人剛到上海時的落腳之處。
那么,何處是家呢。我意識到,在只擁有一張床的生活中,住客們被緊張、焦慮、擔憂的情緒所包圍。而他們自身也成為城市格局的一部分。也許,來了就為了更好地離開。或進或退,或悲或喜,都是這座城市宏大敘事中的一環。

張小姐和男友剛從河南新鄉來到上海,到夜宿曉行發現已客滿無房。他們原先在老家縣城開美甲店,因為競爭激烈,來上海報班進修美甲,想要跟緊潮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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