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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靈奇旅》:自由與必然、時間與未來的分岔
《心靈奇旅》(Soul)是由迪士尼旗下皮克斯動畫工作室制作,彼特·道格特與凱普·鮑爾斯聯合執導的動畫電影。影片講述了一段奇妙的生命之旅:熱愛爵士樂的中學音樂教師喬伊·高納(Joe Gardner)不懈地追逐夢想,最終獲得夢寐以求的登臺演奏機會。可因為一次意外事故,喬伊的肉體幾近死亡,而靈魂卻誤入了一個人類經驗之外的奇幻之境——“生之來處”(the Great Before)。原來,“生之來處”是所有靈魂先于地球之前而存在的獨特空間。在這里,人類的自我意識在生命誕生之前先在地被賦予,每個靈魂只有覓得自身的“火花”(Spark),才能投身于地球。也是在這里,決心重返地球的喬伊遇見了一個孤僻、早熟而厭世的靈魂“22”,后者由于遲遲未能找尋到自身的“火花”,而長時間游蕩停留于此。一次陰差陽錯的經歷,喬伊和“22”的命運互相牽連,兩人重返地球,共同體驗了一段詭譎而奇妙的生命旅程,并開始重構自身存在的價值與意義。
一. “生之來處”:“自由”與“必然”的分岔

生之來處。《心靈奇旅》劇照。
“生之來處”(the Great Before)是一個獨特的空間,“來處”與“彼岸”相對,當然,電影并未呈現出那個“彼岸”的世界。其實,影片的“未來”處于缺席狀態,某種意義上說,電影關于“來處”和“現世”這一時間性敘事,討論的正是那個無限吸引我們的、老生常談的“未來”問題。
“火花”(Sparks)的設定極為獨特,電影中,每一個尚未投生的靈魂都缺少一個“火花”。更重要的是,只有激發了“火花”靈魂才被賦予獨特的個性,并有資格前往地球投生于人類。而“火花”的激發是通過靈魂導師完成的,整部電影也正是通過喬伊陰差陽錯成為靈魂導師,并激發“22”的故事開始展開的。
此處涉及到一個有趣的問題,即:人的性格是先天的還是后天形成的?——關于這一點,導演彼特·道格特說道:“我只想談談我們從哪里來?為什么我們天生就有個性?我的孩子也是這樣。為什么有的孩子更冷靜,更開朗,更靈活?我不知道,但這就是我們的答案。”[1]
“火花”顯然是某種與生俱來的“天賦觀念”。影片中,當“22”趨向迷失,喬伊試圖弄清楚“22”的“火花”時,杰瑞明確對喬伊說道:“火花不是靈魂的目標。(A spark isn't a soul's purpose. )”——第一層意義上,影片提示我們,火花并不等同于生活中的某種熱愛或職業,火花是整個生活之流本身;更深層意義上,此處的提示是,“火花”雖然是我們切近的生活本身,但糟糕的是大多數人卻并未感知,甚至實際經驗到。
所以,影片也隱約指向了一個經典的認識論難題,是否有一個先驗的成分先在地影響了我們的性格和認識能力?贊同天賦觀念者必然對此深信不疑。例如,我們可以將影片中的“生之來處”(The Great Before)、“生之彼岸”(The Great Beyond)以及“地球”(Earth)構成的整個世界,設想為一個類似萊布尼茨(Leibniz)意義上的“前定和諧”(pre-established harmony)的世界:每個靈魂通過“導師”的指引找到自己的“火花”,但實際上,每個靈魂都必須找到與其相匹配的“火花”,否則便永遠不能投注于身體。萊布尼茨有一著名比喻:人類心靈是一塊有紋路的大理石。心靈并非洛克所言白板一塊,為了把握這種潛在的天賦觀念,我們需要一些經驗的激發。在“生之來處”,每個靈魂/單子通過某種“激發”形成,它們的軌跡已然是注定的,人類引以為傲的“自我意識”在此有了前史。
不過,“前定和諧”假設的危險性在于,既然個體的“性格”已然先在,人類引以為傲的“自由意志”便要打上引號,預定和諧的設定中,“自由”在哪里?正如萊布尼茨的設想,世界上一切事物都是按照規律和設想運轉的,這不僅是一個數學、幾何學的概念,更是一種“形而上學的機制”。上帝是一位完美的數學家,他工于計算,設定了自然規律和每個參與者的角色,在心靈和廣延之間不斷協調,使得整個自然依照他的設定運轉。值得一提的是,此處的“上帝”是嚴格意義上的非人格概念,其代表著一整套宇宙觀念、自然法則,或干脆就是自然界本身。整個自然界有自身的運作規律,它是以嚴格的因果性,而非我們所認為的人的意志而運轉的。
也許正是因此,影片中,“22”才會以宿命般的悲觀論調對當代社會某種既定秩序展開批判。一個有趣的細節是,當喬伊的學生來找喬伊,此時已附身在喬伊身體的“22”借喬伊之口說道:“國家支持的教育就是拿根棍子在泔水桶里攪動產生的咔嗒聲。(State sponsored education is like the rattling of a stick inside a swill bucket. )”實際上,這里“22”對奧威爾的原句做了一些小小的篡改,“國家支持的教育”在原文中是“廣告(Advertising)”。無論如何,“22”表達了一個奧威爾/阿爾都塞/福柯式的觀念:國家教育是使得階級話語得以制度化的邏輯框架,充當著加固意識形態的規訓而存在,一旦個體成為接受教育分配的主體,個體的成長軌跡便已然注定。畢竟,國家教育不會培養革命家——正如巴特于1977年法蘭西學院就職演講中所述:“作為語言結構運用的語言,它既不是反動的,也不是進步的,而是不折不扣的法西斯的,因為法西斯主義并不阻止人說話,而是強迫人說話。”
所以,“22”一直未能找到(或被激發)自身的“火花”,也許并非是因為運勢未到,更不是因為他(她)缺乏對日常生活的激情,而是因為他(她)認為,在這樣一個“前定和諧”的秩序中,任何的自由與可能性已然被全部透視了。在“22”這里,“存在(Being)”是一個僵死的概念,正因此,當“22”與喬伊初次相遇時,他(她)無不耐煩地說道:“這樣的日子雖平淡,但一切卻在掌控之中。(It's not great, but I know what to expect.)”
二、時間輪回:“22”的困境與內在時間意識
對于“22”而言,問題并不在于,如何在一個充斥著苦難與瑣碎的世界中挖掘生命的意義,覓得自身的“火花”。問題在于,“時間”在“22”這里并不以常人認知形式而存在。影片中,“22”在理發店說道:“生命中有什么值得一死的事嗎?(Like, is all this living really worth dying for?)”對于“22”來說,“生之來處”是一個無時間性的永恒存在,只要沒有“火花”,靈魂在此甚至可以永遠不朽。“死亡”的概念被取消,生命處于永恒輪回之中。
值得一提的是,在“22”這里,生命輪回并不是什么異事。所以當喬伊向“22”說明自己沒時間戀愛時,他才會對喬伊說:“想等到你第二次死的時候再談嗎?(Wanna wait till you die a second time?)”難怪尼采會以“永恒輪回”之概念拷問過往一切價值體系,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三部中,尼采寫道:“看哪,我們知道你所傳授的:萬物永恒輪回,我們本身也參與其中,我們已經無數次在此存在。萬物與我們一道。”如果萬事萬物將會重現,這一次的選擇將無數次重演,我們是否還會遵循當下的判斷?以往的“價值”觀念基于生命的有限性、時間的不可逆性及單向性,之所以我們的選擇有價值,是因為生命有限,過去不會再重演。但如果生命可以無限輪回呢?如果所有的生命的可能性,都能在“生之來處”一攬子被經驗到:因為時間無限,所以不存在過去、現在與將來,當下即是永恒;因為生命無限,得失將不復存在,所有的選擇都能夠重來,而不需要任何的承負。既然如此,“22”又有什么動力去尋覓“火花”,投身于地球呢?正如昆德拉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中提到的那個使托馬斯不斷為之黯然神傷的問題——“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

理發師原來的夢想是做一名獸醫。《心靈奇旅》劇照。
非如此不可嗎?如果還有無數次機會,我會做出怎樣的選擇?本來,“22”對地球毫無興趣,但在與喬伊的理發師的交談中,“22”卻逐漸改變了想法。影片中,“22”在理發店提問道:“如果你選錯了怎么辦?或者選了別人的目標?這樣的話就進退兩難了(I mean, what if you pick up the wrong thing? Or somebody else's thing, you know? Then you are stuck.)”本來“22”認為,生命的秩序已然注定,“自由選擇”并沒有價值,甚至還會有“選錯”或偏離軌道的風險。德茲的夢想是做一名獸醫,最終卻當了理發師,“22”認為,正是因為德茲選擇了做理發師,他的人生注定非常不幸。但德茲卻提醒他,自己過得非常幸福,不要妄下定論。也就是說,對“22”而言,一旦完整的靈魂/單子投注于地球,人生的道路便是注定的,自以為的抗爭只能讓情況更加糟糕。在這個意義上,“22”實際上內在地成為了宿命論與虛無主義最堅定的擁簇者。然而,德茲的態度卻讓“22”產生了轉變,即便性格已被先天注定,選擇也往往看似違背自身意志,但生活本身仍舊值得體驗。在這里,對生活之流本身的發現是對綿延的肯定,對存在的多樣性與偶然性的肯定,也是對因果論的一次詰問。
之所以長篇累牘地描述“22”如何發現并肯定生活本身,如何受影響而改變了自身的時間觀及未來觀,是因為這一問題在關于斯賓諾莎泛神論與萊布尼茨神義論的討論中,恰好得以被內生性地揭示出來。在“必然”與“行動”、“個體”與“總體”的關系問題上,萊布尼茨與斯賓諾莎學說實際上擁有共同的形而上學結構。前者這里,世界如一塊鐘表一般各部分秩序井然,單子之間雖然“沒有可供出入的窗戶”,但是個體真正的自由,在于其是自己實現自己,自己完成自己,是自身內在推動而非外物強制;斯賓諾莎這里,神本身為自我設定原因(自因)。每一個體行動的可能在于,它僅僅是由自身的欲望、本性、身體、力量發出。換句話說——沒有自由意志,主體的行動依舊是可能的,主體克服“客觀必然”這一問題也是可能的。“身心平行”不是一個問題,因為心靈恰好就是對于身體的“情狀”的觀念。德勒茲會說,情狀是力,是欲望本身。之所以“22”無法理解一塊概念世界中的披薩,因為“身體”在這里被取消了,而僅當他偶然借喬伊身體品嘗到一塊“具身”(embodiment)的披薩,心靈透過身體試圖理解外物的情狀時,生命的概念才被補足。

《心靈奇旅》劇照。
更重要的是,在這樣一個強調萬物“內在無限”(萊辛評價斯賓諾莎),即蘊含著無限的、能動力量的自然中,不再有一個至高無上的、同一性的真理,或者說,影片中那個不斷被批判的人生的“目標(Purpose)”,那個絕對的主體性概念被消解。在這里,“前定和諧”的理解并不是要否定個體、貶斥生命,而是告訴我們:自然整體遵循理性的秩序,哪怕是我們厭惡或痛恨的事件,都有自己的合理性所在。所以斯賓諾莎才會說,沉思神的本性就是最高的“善”,心靈理解了整個自然(神),就可以獲得幸福。對于主體而言(如果還需要這么一個主體概念的話),成為情動的主體,就意味著將自己納入進自然的一部分,也就是納入生命之流、綿延本身。即便性格已然先定,生命已處于這樣一條永恒的因果鎖鏈之中,但只要我們認識到這一理性的秩序,我們卻仍能夠依照自己的本性生長,擁抱生活的不幸與苦難——最終達到自由。
“未來”從未發生,但“未來”問題已經被解決了。未來就是此時此刻的“當下”,生命是博爾赫斯筆下不斷生成的花園分岔口。所有的分岔我們都無法預料,我們也根本無法確定,我們此時此刻做出的選擇的意義是什么。然而,這樣的“猶豫”狀態并不代表生命便是消極的,阿甘本會說:“當代性”正是這樣一種“不合時宜”——
“真正的當代人,真正屬于時代的人,正是與時代格格不入而又不去自身調整以便適應時代要求的人。在這個意義上,他們是不合潮流的人,可是正因為與時代脫節或不合時宜,他們比其他人更能感知和理解所在的時代。”[2]
三.“未來”:作為“當下”之生成概念
德勒茲敏銳地看到了斯賓諾莎與萊布尼茨哲學中“必然”與“行動”的關系問題,在他的早期作品《尼采與哲學》中,他提到,過往的同一性哲學傳統并不能很好地解決生命之“偶然”問題,但對他而言,“偶然”恰好肯定了“必然”,“偶然”的“多”也恰好證明了生命的“一”,兩者實際上并不沖突。德勒茲以“擲骰子”游戲隱喻道:“被擲出的骰子是對偶然性的肯定,它們落回時形成的組合卻是對必然性的肯定。必然性為偶然性所肯定,恰如存在為生成所肯定,統一為多樣性所肯定”。[3]生命并不需要有什么“目標”,“火花”也不是某種“Purpose”,生命的價值恰好在于無限的、偶然的“多樣性”的匯聚,或者說,價值就在于全部生活本身。也正因此,迷失的“22”逐漸認識到生命的意義,“當你準備好去生活時,最后一個格子就填上了。(That last box fills in when you' re ready to come live.) ”“火花”正是那個無限生成的,充滿著差異與偶然,但卻飽含著情狀與力量的那個“多樣性”。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科利在其為《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撰寫的后記中寫道:“……(永恒輪回)倒是更多地尋求前蘇格拉底沉思的高峰時刻的重現——此所謂高峰時刻已經指向一種直接性,這種直接性在當時可以重新找到,但它卻通向這個時代之外,因而揚棄了這個時代的不可逆轉的單軌性。如果我們返回到這個再也不能描述的東西那里,那就只能說,這個在時間之外的直接之物——巴門尼德的‘當前’(Gegenwart)和赫拉克利特的‘永恒’(Aion)——已經被編入時間之網中了,以至于在以前或者以后現實地顯現的東西中,每一個以前都是一個以后,每一個以后都是一個以前,每一個瞬間都是一個開端”。[4]尼采的“永恒輪回”不是宿命的欠然,而是權力意志的應然。這個意義上,“22”終于認識到,真正的永恒不在于時間性的取消,而毋寧說正在于對有限的、偶然的擁抱——永恒寄于有限之中。如果說“未來”真的有什么意義,那么此種意義實際上早就嵌入在了“當下”、嵌入了全部生活本身。

《心靈奇旅》劇照。
不可忽視的是,對斯賓諾莎哲學主體性向度的解讀,也引發了后世許多哲學家的爭論。也難怪黑格爾說:“我是一個自由的斯賓諾莎主義者”。馬克思更是認為,斯賓諾莎的宿命論及實體觀終究沒有為自由意志留下地盤,而代表著與人的活動無關的“抽象自然”。而對于阿爾都塞和奈格里等激進左翼來說,斯賓諾莎對自由意志的批判恰恰消解了“主體”這個意識形態概念,自由行動并不必然就違背社會規律。后者認為,獨異性、多樣性的身體無法化約為“一”,而根據身體的本性和力量行動的“諸眾”,是真正“自由的諸眾”,是“能動的自然”。這一理論內在的矛盾與張力也恰巧揭示出影片《心靈奇旅》上映后的兩個評價維度——部分人認為,影片是對過往價值觀念的批判以及對于“日常生活”本身的喚回;另一部分人則認為,影片所只不過是迎合了尋常中產階級的精英化視角,普通人根本無力感受這一“日常生活”本身,其核心仍舊是為資本主義社會背書。當然——這已經是另外一個問題了。
參考文獻:
[1] WeLens. 《心靈奇旅》導演:我從未期待能回答“活著到底是怎么回事”[EB/OL]. (2020-01-06) [2020-04-17].https://user.guancha.cn/main/content?id=442237&s=fwtjgzwz. html.
[2] Agamben G, Kishik D, Pedatella S. Nudities (Meridian: Crossing Aesthetics) [M].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1.p.11.
[3] 吉爾·德勒茲. 尼采與哲學[M]. 鄭州:河南大學出版社,2016:56
[4] 尼采.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M].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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