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彈痕累累的城市,薩拉熱窩不散場



那只動物在外面“砰砰砰”以頭撞門。我不加理會,走到窗邊,把窗子也緊緊扣上。玻璃窗外遠山如畫,近處一道河谷,黑煙四起,似乎一場轟炸剛結束,四下悄無聲息。樓下是一條坑坑洼洼的柏油路,有個人推著板車往橋頭跑去,看不清臉——沒有聲音的一幅畫面。
忽然醒了。支起身子,透過玻璃窗往外看,并沒有河谷、橋和柏油路,只看到幾棟老居民樓,很像北京,社會主義時期單位宿舍樓那種結構與配色,后面那棟更像東德或波蘭建筑——沒有聲音的一幅畫面。
外面雨停了,地上有積水。被窩不夠暖和,越睡越冷,怪不得一大早做怪夢。我沒想到波黑這個小國冰火兩重天,一天前在“黑”那邊的莫斯塔爾,晚上睡覺要開冷氣才睡得著,從“黑”來到“波”,氣溫跳到另一端,薩拉熱窩果然是舉辦過冬奧會的地方,凄風苦雨,可以改稱“薩拉冷窩”。

1984年薩拉熱窩冬奧會留下來的設備現已荒廢。
雨夜無事可做,早早鉆進被子,在手機上找出蘇珊·桑塔格的《在薩拉熱窩等待戈多》臥讀。被窩不是“熱窩”,要用自己體溫去焐熱它,桑塔格的文章標題下剛好寫著“無事可做”幾個字,那是《等待戈多》劇本開場白的句子。
桑塔格1993年春天和夏天兩次來這個城市,第一次是作為戰爭的目擊者,第二次變成行動者,她要為圍城中的薩拉熱窩市民導演一臺話劇《等待戈多》,她覺得貝克特的這個劇本幾乎是為薩拉熱窩量身定做創作的。

一想到演員和觀眾在去劇場途中和在散場后回家途中都有可能被狙擊手的冷槍射中或被迫擊炮彈炸死(1993年夏天,炮擊最密集的時候薩拉熱窩一天會遭到近四千枚炮彈的襲擊),就覺得這樣的演出太不可思議,薩拉熱窩人太有文化了,戰爭和死亡都阻止不了他們對文藝娛樂的追求,僅這一點就讓我對這個城市肅然起敬。
桑塔格又是如何突破炮火封鎖線和聯合國維和部隊的防線兩次鉆進圍城的?這個技術問題從她的文章里找不到答案。我劃拉著手機地圖,忽然看到市中心有個地名叫“Pozori?ni trg Susan Sontag”,查谷歌翻譯,是“蘇珊·桑塔格劇院廣場”,決定起床出門,按地圖導航走過去瞧瞧。
原來這個以桑塔格的名字命名的廣場就是國家劇院正門前的廣場。薩拉熱窩作為一個現代城市,底子是在奧匈帝國統治時期打下的,新文藝復興風格的國家劇院設計上據說受到布拉格國家劇院和維也納證券交易所的影響??盏厣洗盍艘蛔R時舞臺,不知是搭了一半還是已經拆了一半,漆成亮黃色的木板一塊塊隨地疊放著。劇院夏季歇業,估計有些輕質的露天節目會在這里出現。桑塔格來到被圍困的薩拉熱窩時,國家劇院早已停止演出,她見到上一年戰爭爆發時的海報還在預告威爾第的歌劇《弄臣》。如今這里也同樣沒有任何演出,海報上在預告威爾第的《唐卡洛》,它是下一個演出季的開幕節目。另有一部話劇、一出芭蕾同威爾第的歌劇一起揭開薩拉熱窩的秋冬演出季。

前往國家劇院廣場要經過一條河,河面上隔不遠就有一座很有年代感的石橋。跨過拉丁橋,便進入了薩拉熱窩的老城。
趁著人在薩拉熱窩,我又把老電影《瓦爾特保衛薩拉熱窩》和《橋》從網上找出來看了一遍。小時候的印象已淡漠,只記得“橋洞像屁股”那句臺詞,當年電影院里演到這句臺詞時,底下觀眾紛紛學舌:“這些橋拱像什么?”“像屁股!”我很晚才知道《橋》里邊那首著名插曲《啊,朋友再見》并不是南斯拉夫歌曲,而是意大利游擊隊歌曲,題目也不是《啊,朋友再見》,應該叫《姑娘,再見》。
現在來看,小時候對電影里薩拉熱窩的伊斯蘭建筑和奧斯曼帝國時代街道面貌一點感覺都沒有,根本不明白這個城市有什么特別之處。五百年土耳其統治和后來奧匈帝國的統治給薩拉熱窩的天際線畫下一根根宣禮塔和一座座教堂圓頂,此外還有東正教堂和猶太會堂,再疊加鐵托時代的社會主義大廈。電影里那座橋據說如今成了中國游客熱衷“打卡”的地方,實際位置在黑山共和國,我重看了《橋》之后覺得這座橋大概沒有必要去了。

這個八邊形建筑,當地人叫噴泉,是16世紀從奧斯曼帝國引進的,也許是這座城市太過于悲情,如此多的鴿子在這里企盼和平。
有天下午,經過一座看上去像奧匈帝國時期的建筑,氣派又滄桑,表面布滿彈孔,無疑是九十年代那場戰爭留下來的。建筑立面上掛著“塔利斯音樂節”海報,恰好當晚八點是閉幕演出。這個音樂節我聞所未聞,從“塔利斯”這個名稱推測,想必指的是英國文藝復興時期大作曲家托馬斯·塔利斯,那么音樂節的內容很可能是歐洲早期音樂。正要走進去仔細看,一個身材魁梧的女軍官閃出來擋住我,緊接著又冒出來兩個男軍人,三人將我團團圍住,神色嚴肅,著實嚇人一跳!待我解釋說我想了解音樂會的情況,他們馬上變得和顏悅色起來,說:請你晚上八點再來,音樂會免費,但現在不準進入。查了一下,這座大樓目前屬于波黑國家軍隊,估計是軍事禁區,然而詭異的是二樓音樂廳對公眾開放。
晚上這場演出,節目并非早期音樂,而是以維也納古典樂派的室內樂作品為主。“塔利斯”是個設在薩拉熱窩的音樂暑期班,音樂節算是學員結業匯報演出性質,聽上去像個小型的韋爾比耶音樂節,當然水平遠沒有那么高。有意思的是學員還包括作曲專業的,演出四首維也納樂曲前有一個當代作品《馬龍木管樂》就是一個美國作曲學員的學習成果,弦樂四重奏加一支長笛、一支單簧管構成室內樂六重奏。開始前作曲者出來解釋了一番他譜寫此曲的由頭,靈感源于他在美國科羅拉多州馬龍雙子峰的一次背包旅行,他試圖用音樂捕捉松濤、雨聲和云影的印象。作曲者是個24歲戴眼鏡的大男孩,樣子像我一年前在科羅拉多州博爾德分校見到的那些大學生中的一員。

《馬龍木管樂》是一個可愛的嘗試,曲子結束在六件樂器持續的泛音中,這點讓我印象深刻。接下來的樂曲是海頓“倫敦”木管三重奏里的第一首,兩支長笛加一支巴松。以前聽過朗帕爾、斯特恩和羅斯特洛波維奇的長笛、小提琴、大提琴版錄音,記得還有別的改編版本。
第三個曲子我最熟悉,莫扎特G小調第一鋼琴四重奏(作品K478),雖不像莫扎特的有些小調性作品那么攝人魂魄,但一、三樂章風云變幻,色彩豐富,第二樂章讓人心生感慨。它被稱為有史以來第一部重要的鋼琴四重奏,這種體裁被莫扎特一手發展到精純美妙的高度,他卻沒太用心繼續深耕。
音樂會的最后兩曲都是貝多芬作品,然而莫扎特之魂始終徘徊不去:一首是貝多芬改編的歌劇《唐璜》二重唱《讓我們手牽手》,形式為長笛、單簧管、巴松三重奏;另一首是貝多芬降E大調弦樂五重奏(作品第4號),原是一首木管六重奏,寫作上受到莫扎特鋼琴木管五重奏(作品K452)啟發,后來改編成弦樂五重奏。奇妙的是,《唐璜》二重唱《讓我們手牽手》經貝多芬之手以木管重奏的形式演繹出來,竟有點神似莫扎特木管嬉游曲(Divertimenti)的味道。

1993年,薩拉熱窩“連續十七個月成為靶場”,到現在,街道旁立有這樣一塊石頭,上面寫著“不忘1993”。
這場音樂會聽得我神思恍惚,沒料到在波黑度過了一個如此維也納的夜晚,有些超現實。走出劇場,回望建筑外立面上的累累彈痕,不能不慶幸在薩拉熱窩看演出不再需要冒生命危險。
1993年,桑塔格在“連續十七個月成為靶場”的薩拉熱窩圍城中排演話劇時,我也在歐洲,只是在安全的范圍內游蕩,一整個夏天都在游蕩。與那場戰爭最接近的時候,距離只有一百公里——在奧地利南部時,我意識到國境線那邊就是南斯拉夫、槍林彈雨。我在火車站遇到過逃出戰區的難民,一個與我年齡相仿的小伙子,很有禮貌地向我討煙抽。衣衫襤褸,像是幾個禮拜沒有睡過囫圇覺,瘦得不成人形,眼睛卻亮得嚇人。我給他一支煙,替他點著,問他從哪里來,他長吸一口,緩緩吐出:“波斯尼亞?!?/p>
在薩拉熱窩的最后兩天,我特意從市中心搬到機場附近住,想看看塞族地區是什么樣。這等于是給自己加戲,需要徒步穿越一國之內的“國境線”,從波黑人的“穆克聯邦”地界直接走進“塞族共和國”。就連公共交通都彰顯著族群的隔閡,103路無軌電車終止在分界線附近,不肯延伸到塞族共和國境內。
我看著手機地圖找旅館,旁邊一個大媽問我:需要幫忙嗎?你是不是在找去黑山和塞爾維亞的汽車站?就在那邊。我說不用,我有手機地圖。地圖顯示國境線那邊確實有個長途汽車站,塞族共和國與塞爾維亞首都貝爾格萊德的聯系比幾公里外的薩拉熱窩市中心還親密。
波黑一側的居民樓,墻面彈孔累累,九十年代初這一帶大概埋伏了無數狙擊手。分界線上有個橢圓形地帶,像no-man’s land,一個黑圓柱體不知何物,被涂了鴉,畫一只胖胖的陽具。走進塞族共和國一側,文字立即從羅馬字母變成西里爾字母,一個路口立了兩塊碑,紀念1997年6月22日死在這里的四個塞族年輕人,三女一男,不知那天發生了什么,三個女孩都不到二十歲。看得出來這個區域在發展中,也許因為離長途汽車站、機場和旅游景點“薩拉熱窩隧道”都近,周邊有購物中心,還有一些旅館。我訂的旅館看上去很新,叫Hotel Yu,名字挺奇怪,像中國人的姓——于、俞、余或是虞?到旅館一看就明白了,舊名“貝爾格萊德酒店”還沒有涂掉,重新裝修后改名Hotel Yu,那個Yu字顯然代表Yugoslavia,像在為南斯拉夫招魂。

原標題:《Sunday Read|彈痕累累的城市,太有文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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